巍水湯湯,影火爍躍。巍山迤迤,烽火繚繞。
正啟二十一年秋,晉王謀逆,太子平叛,天下亂之。
——《魏史》
自從被太后宣來巍山離宮伴駕後,慕雲初時常在寄瑤池畔散步。今日月光皎皎,她輕倚欄杆臨水自照,杏眼失神,柳眉微蹙。金絲祥雲月白大氅鬆鬆散散系在身上,露出大半白紗素裙來,她向來不喜豔麗,此番打扮倒也不為奇怪。
一聲貓叫打破了夜的沉寂,她抬眼向山頂上看去,只見一隻黑貓站在簷角一雙黃睛警惕地打量著周圍。
“玄錦又亂跑了?”她不由得輕嘆道。自她來到離宮,那黑貓不知怎的纏上了自己,於是她便將它養在身邊,又見它毛髮漆黑光亮輕撫起來如同錦緞一般,因此才有了“玄錦”一名。
她搖搖頭正欲向山上行去,突然身後無數箭矢穿過高牆劃破長空直墜面前的湖中,她被驚在原地,一時間宮牆上火把高明,牆外殺聲震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她提起灌鉛的雙腿向對岸的慈安宮飛奔而去。迎面撞上了前來找尋她的侍女飛鸞。
“殿下,你不能過去!”飛鸞死死拽住了要上前去的慕雲初。
“我為什麼不能過去!放開我!”慕雲初被沒由來的焦躁打亂了心緒,不耐煩地吼道。
“殿下,你真的不能過去!”飛鸞早已淚流滿面,跪下來死死拖住了慕雲初的向前邁去的腳步。
在火光的照映下透過重重樹影,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個剛才還在與她插科打諢談笑風生的皇祖母此刻被白綾相纏高高吊在慈安宮前,瘦弱單薄的影子在月光照耀下拖得老長老長。影子之下是太子良娣李淑嬋和自己的駙馬秦桓正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怒火超越了悲痛,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衝撞在慕雲初身上,那一刻她的心撕裂了般哀嚎起來。可口中無言,只有淚水大滴大滴打落在衣襟上。
飛鸞扯起石雕般的慕雲初越過層層階梯穿過長廊向北殿華安殿方向跑去,中殿啟明殿上衝天火光吸引了主僕二人的目光,寒秋肅風將聲聲淒厲慘絕的吼叫一字不落地送進兩人耳中,“李淑嬋,你這個叛徒,卑鄙小人,你,不得好死!!”
“是淑媛!”慕雲初再次掙脫了飛鸞的束縛,向廊邊靠近彷彿要將啟明殿內外看個真切,可就在她將身子探出個大半之時,一隻袖箭破空而來劃過慕雲初的臉頰釘在了對側的木柱上。飛鸞大駭,袖箭箭尾赫然刻著“皠”字。
“是晉王!這不可能……”飛鸞顧不上細想躬身護起跌坐在地的慕雲初繼續向上奔去,廊橋之下一群黑衣人像嗅到獵物氣息的鬣狗尾隨而來。
到了廊亭的交叉口慕雲初回首看向越逼越近的刺客,一把推開飛鸞喊道:“你快去找秦吉,讓他去麒麟閣找我。”
飛鸞瞬間明白這不過是主子支開自己的藉口,她一邊應道一邊拔下慕雲初頭上唯一顯眼的鳳頭金釵反簪在自己髮髻間,又解下那金絲祥雲大氅披在自己身上。自己找秦吉自然是安全的,可主子現在無依無靠又如何能在追兵中脫身?讓自己來引開再好不過了。
慕雲初也理解了飛鸞的用意不再爭辯,她宛若林間奔騰的小鹿像黑夜深處跑去,穿過樹棘,越過假山,行過石階,來到了離宮禁地麒麟閣——未被戰火殃及唯一避難所。想來隨著自己的到來,這裡也必然不再安寧。
一陣陰風吹來,閣門“吱呀”一聲開了,白色的宮絛飛舞飄揚,“嗚嗚”的鬼哭狼嚎聲夾雜在其間隨著門的敞開而湧出,她盯著黑漆漆的屋內無端打了一個冷顫,可“喵嗷”一聲熟悉的貓叫又擊退了那股冷意讓她鼓起勇氣向前走去。接雲崖下就是巍水,到時乘巍水而行便可離開這宮中,離開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間地獄。想來飛鸞告知了自己所在之地,又自有秦吉相護李氏當不會為難她,如此甚好。
她抱起從屋簷上下來的玄錦,平生第一次踏入麒麟閣內,在隨風飄動的白巾中穿梭,視線時窄時寬。一張雕花大床突然闖入慕雲初的視野中,它突兀的擺在那裡,上面的錦被沾滿了血漬,那血漬發褐可見經歷歲月之久,看著張佈滿血的床,她沒由來心口一陣窒息。與此同時玄錦咬住了環著它的手臂,慕雲初吃痛放開了它,誰知它竟鑽進床幃深處,不一會叼出了一翡翠簪子來,那簪尾形如猛虎點飾紅睛,頗有異疆之韻。
可沒等慕雲初反應過來,玄錦撞開搖搖欲墜的後門像後院奔去,月光之下,秋池之上,落霞亭邊,兩座墓碑靜靜的矗立著。
玄錦示意她走上前去,穿過石橋那墓碑上的刻字讓她當場愣在原地,將身後的追兵、外面的廝殺忘得一乾二淨。她款步上前俯身輕叩,欲行七叩之禮,卻在瞥見左邊碑前陳列的長劍時多拜了兩下。
身後門扉“吱呀”一聲,慕雲初抄起長劍警覺起身,來者卻是個意料之外的人。
“陳大人為何來此?”她輕聲試探道。
可來者急切而熱烈的話語讓慕雲初措手不及,“小初,是飛鸞告訴我你在這的,”看著慕雲初半出鞘的長劍陳卓低聲安撫道,“先把劍收起來可以嗎?小初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來傷害你的。”
慕雲初冷笑一聲,事情發生到這個份上她真的還有能相信的人嗎?太后從小將自己帶大可依舊向自己隱瞞禁地之事,晉王借李淑媛對自己百般討好可最後在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后卸磨殺驢。李淑嬋看似乖巧可愛甚是聽長姐之話的她卻另有謀劃,想來操控著太子乃至太子黨羽的就是她吧,而你陳卓作為輔璩黨人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慕雲初憤恨的在心中問道。
恰在此刻,兩夥人一前一後破門而來,在看到墓碑時多有愣神,慕雲初趁機薅起地上炸毛的玄錦向凌林奔去,多年無人打理的凌林荊棘叢生,在黑暗中撕扯著她的裙衫,抽打著她的軀體,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
接雲崖下,秋水蕭瑟,怪石嶙峋。
她站在崖邊,石礫從高處滾落砸在露出的巨石上發出的清脆響聲在峽谷中迴盪,與流水拍擊聲交融一處形成了一首哀樂。
她看著追截而至的人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絕望和不甘。在皎潔的月光映襯下,她那清麗的臉讓眾人看個真切。柳葉彎彎藏不住杏眼微紅,眼眶中水波清漾流轉萬般,最終還是落了下來,晶瑩剔透的淚珠滑過那雪白的肌膚,也不知落到了誰的心田。
預料中的人來了,秦桓一身玄甲護身手握長槍,目光凌厲寒意四射,他向自己的妻步步緊逼而去,他賭她懦弱膽小,他賭她不敢跳下懸崖。
陳卓攔住了他的去路護在了慕雲初的身前,雙鐧在手,目光堅定從容。
隨後趕來的飛鸞望著一路上黑衣人的屍體稍有安心,但她沒有想到秦吉的忠心給自己的主子帶來了新的危機,她高估了秦吉對自己的愛和忠誠。
當看到秦桓的那一刻,她更是為自己聽了主子的話後悔無比,正欲衝上前去,卻被秦吉讓人牢牢禁錮在一旁。
雙方僵持不下,眼看就要打起來。慕雲初走上前摁住陳卓要發動的手,輕笑著打量起秦桓來:“本宮知道你為何要本宮的命,不就是為了庾娘和那莫須有的孩子。李良娣恐怕也沒有告訴你她要本宮的性命做甚罷?本宮天命紫微,只恐她忌憚的是星命,真是可笑之極!縱然有天命既定之說,可人才是主導這一切的背後推手。本宮二十年來活得小心翼翼,皇叔依舊看本宮不順眼,唯唯諾諾二十年過著我不想過的生活,你難道以為我真的非你不可嗎?秦桓!你從來都只是被別人利用的可憐蟲,魏帝利用你煞星克妻之命壓制我,庾娘利用你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李氏利用你借刀殺人。你真可悲!”
話音未落,慕雲初揚起手中長劍引頸自伐,她身為局外人從始至終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使魏帝、太后欺瞞自己可天下哪裡會有不透風的牆,關於自己的預言、自己的婚姻,她多少都能從多嘴的宮人口中知曉一些。只怪自己一味壓抑,一味迎合,終究自食惡果。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只願來生自己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在為他人所左右。
溫熱的鮮血飛濺在陳卓的臉上,染紅了他的銀甲,他慌亂得丟棄了雙鐧將如斷了風箏線般向後跌去的慕雲初環抱在懷中,輕撫上她的臉,口中喃喃道:“你怎麼那麼傻……”
飛鸞瘋了,她拼命掙脫了士兵的束縛,向她的主子跑去,可一把長戟貫穿了自己的胸膛。秦吉慌了,他大喊“不要”,被呼嘯而來的風聲帶過消散在空中。秦桓傻了,手中的長槍滑落在地,跪倒在地上,他並不為被逼死的妻子下跪,他跪的是他自己一直以來的自以為是和自作聰明。
陳卓失魂落魄地抱起慕雲初逐漸冰涼的身體,一步一頓向秋池走去,那裡再合適不過了,讓她和她的父母長眠在一起吧。玄錦嗚咽著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慕雲初周圍。
就在秦吉沉浸在悲痛之中時,一道黑影從凌林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秦桓抹了脖子,那人施施然摘下夜行衣的面巾,看著秦桓瞪大的雙眼頗為玩味地笑起來,俯身探到他耳邊低語:“那女人死了,主子留你也無用。”
來者正是庾娘,她注意到那把遺留在地上的長劍,緩緩撿起藉著月光端詳起來,劍刃寒光耀眼,劍身刻有“戈月”二字,劍柄飾以雙龍戲珠白玉佩。“帝王劍戈月,此番得來全不廢功夫。”說罷,提劍消失在夜空中。
秦吉身為副將見愛人之死、主將之亡,自知難逃其咎縱身跳下懸崖以身殉主。
麒麟閣再次迴歸於一片寂靜,隨著玄錦的淚珠灑落在大地上,一朵朵絢麗的往生花綻放在慕雲初周圍,散發著詭異的銀色光芒。
陳卓訝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令他驚訝的不止於此。
天空之上群星輝爍如雨點般劃下,拉上長長的尾光。
“是彗星!”不知誰在人群中大喊。
剎那間,天地一片寂靜,武者棄戰,文者棄書,農者棄耕,觀星者棄行。
司天臺少監張衡仰望星空,不知看到了什麼,兩顆淚珠沿著臉頰蜿蜒劃下,淚溼襟衫。到底是師父作孽,為了榮華富貴葬送天下蒼生。“師父之過弟子償之。”言罷,拿出袖中匕首割頸而終。
他所見帝星殤,儲君歿,魏帝薨,魏朝內亂,北漠舉勢而攻,自此戰火紛擾,各勢相爭再無寧日。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