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的一樓客廳也是舞場,柚木條地板打了蠟,亮的能照見人影,下面裝了和百樂門一樣的進口彈簧,跳起舞來砰砰的富有彈性,天花板上懸著的水晶吊燈璀璨無比,但這些光亮都不會外洩出去,窗簾用的是厚實的進口毛呢料子,整匹掛上去,遮光隔聲是其次,重要的是防賊窺探。
這幾年暗殺案子頗多了些,已經到了老百姓都司空見慣的程度。傅筱庵遇刺、陳籙遇刺、唐紹儀遇刺,汪政府裡面的官,甚至準備落水還未落水的前大佬政要,個個都有喪命的風險。重慶特工和七十六號在上海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各路梟雄也不遑多讓,四鄉的土匪,太湖幫、紹興幫、鹽阜幫、斧頭幫,渾水摸魚,趁火打劫。報紙上每天都能看到兩三起綁票案,這還是上了報紙的,不為人知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潘家盛名在外,如今雖然不如巔峰時期,依舊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被人覬覦也是理所應當。錢如碧僱了四個白俄保鏢,老毛子比幫會中人可靠,背井離鄉的不會做誰的內應,還有一個門房老金,身懷絕技,能雙手開槍,在潘家幹了十幾年,再加上兩條狼狗,十幾個健壯男僕,尋常劫匪還真不敢打潘家的主意。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錢如碧最擔心的就是坐在對面的這位堂小叔子,可又不能拒之門外,只好虛與委蛇,小心周旋。
這一局牌打得不清爽,接連被電話打斷。電話是找潘克復的,一個是七十六號特工總部打來的,還有一個是姓朱的火油商人家眷打來的。電話就在客廳沙發旁,潘克復蹺著二郎腿談笑風生,雕花布洛克皮鞋悠哉晃動著,直到這邊催促才掛了電話回到牌桌上。
馮太太打出一張五萬,潘克復轟然推倒面前的長城,等著別人幫他算番的空當,摸出一支菸,在桌子上磕了磕,叼在嘴裡,睥睨著客廳裡的眾生,問嫂子:“哪能看不見潘驕和新娘子,叫伊下來打兩圈牌。”
錢如碧面不改色回道:“伊拉困特了,明朝再講。”
潘克復還想說點什麼,馮太太搶過話題,聊起貂皮大衣的事情,這才把場面圓了過去。錢如碧遞過去一個感謝的眼神,這事情是瞞不住人的,瞞一時是一時罷了。
又是兩圈打完,錢如碧體力不支,要去抽一口大煙才能繼續,潘克復也走出客廳,站在門廊下抽菸。馮太太跟了出來,眉飛色舞道:“儂哪壺不開提哪壺。”
“哪能?”潘克復眉頭一挑,摸出煙盒開啟,馮太太卻不接,反將男人嘴裡的煙接過來叼住,啜了一口,藍灰色的煙霧從嬌紅欲滴的唇裡吐出來,徐徐瀰漫開來。
第二天潘克復就去了報館,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堂侄子的婚禮照原片,照片上的新郎雖然和潘驕有七八分相似,但肯定不是他,新娘子面容姣好,到底是寧波的大家閨秀,潘克復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按照潘家的實力,娶兒媳應該大操大辦才是,怎麼一場冷餐會就隨便打發了,請的客人也莫名其妙的。這本身就透著古怪,但潘克復大體上能猜到緣由,這個侄子不省心,但是昨天馮太太和自己咬耳朵說侄媳婦也失蹤了,這就有些蹊蹺了,直覺告訴他,此事可以大做文章。
……
對趙殿元來說,今天又是幸福的一天,下班坐電車回家的時候居然巧遇楊蔻蔻。擁擠的電車上,楊蔻蔻拿出在白俄商店裡淘到的寶貝給他看,一個精巧的銅殼單筒望遠鏡,可以拉長縮短,鏡頭裡,遠處的摩天大樓清晰可見。
“等晴天,我帶你去國際大飯店樓頂看跑馬場。”趙殿元說。
楊蔻蔻饒有興趣地點點頭說道:“挺好,能看到黃浦江嗎?”
“那得去外灘,沙遜大廈、滙豐銀行樓頂上才行,用你的望遠鏡,陸家嘴的一棵樹一根草都能看清楚。”趙殿元躍躍欲試地說道。他曾經不止一次登高眺望,但自己看和兩個人一起看的心情和意義是不同的。
電車在靜安寺路上行駛著,鈴聲響成一串,乘客們上上下下,一如往常。忽然幾個短打氈帽漢子竄上車,靠近門口的乘客紛紛跳車逃走,轉瞬就只剩下十幾個老弱病殘以及被好心情麻醉了警惕心的趙殿元和楊蔻蔻。
上車的這夥人正是上次電車上行兇的漢奸走狗,趙殿元怒目而視,上次被搶劫毆打併沒有讓他產生畏懼怯弱之心,反而燃起熊熊烈火,他很後悔當時沒能抓住一個人往死裡打,哪怕用牙咬也要拉個墊背的。
漢奸頭兒叫阿寶,早先住在浦東一個叫春樹浦的小村子,十八歲來到上海做學徒工,因為手腳不乾淨被東家趕出來,坑蒙拐騙什麼都做過,土匪也幹過,後來被收編為滬西特警總署的便衣,穿著短打配著手槍,領著幾個嘍囉在滬西巡邏執勤,任務只有一個,就是製造恐怖氣氛,擾亂社會治安。
滬西是個奇葩的存在,租界當局越界築路,造就繁榮的滬西歹土,卻得不到中國政府的正式承認,名義上只能對道路行使警察權,但實際上卻不僅如此,所以租界巡捕和滬西警察衝突不斷,雙方不止一次大打出手。
阿寶讓手下勒索其他沒來得及逃走的乘客,自己直奔趙殿元而去。他就喜歡欺負人,尤其是當著妻子欺負丈夫,當著兒子欺負父親,對阿寶來說都有別樣的樂趣,比喝四兩花雕還要適意。
“鈔票……”阿寶搓搓手指,趙殿元巋然不動,阿寶一巴掌打過去,凶神惡煞罵道:“江北豬玀!”
趙殿元拳頭慢慢捏緊,如果是在荒山野嶺中,他完全有把握活活打死這個羸弱的、細脖子的癟三,但這是在電車上,對方是帶槍的特務,身後還有四個同黨,自己死不足惜,但要替楊蔻蔻考慮。
“喲,儂還想打我嗎,儂是重慶分子。”阿寶瞥見趙殿元的拳頭,很嫻熟地給對方扣上一頂大帽子,重慶分子就是軍統特工,被逮到不過夜就槍斃的。
幾個手下聽到重慶分子的字眼,頓時一擁而上,開始推搡毆打趙殿元,和上次的情形如出一轍,阿寶握著手槍坐鎮,這個小赤佬敢還手的話,就一槍打死他。
趙殿元舉起雙手護住頭,隱約看到楊蔻蔻站到了阿寶身後,舉起了銅殼單筒望遠鏡,他暗道不好,可是已經無法阻止了。
楊蔻蔻把望遠鏡當棍子,朝阿寶的後腦狠狠打下去。如果這是一根真棍子,阿寶估計就要當場歸西,可惜這只是鑲嵌了鏡片的空筒望遠鏡,殺傷力不足,但侮辱性極強,阿寶捱了一記脆的,回頭看去,只看到一個女的跳下電車飛也似的跑了。
“給我抓住她!”阿寶惱羞成怒,一聲令下,手下們棄了趙殿元,紛紛跳下車追去。趙殿元左右四顧,想找個趁手的武器,滿車人都呆呆地看著他,只有一個白俄老嫗,舉起籃子裡放著的法棍麵包,意思是小夥子要不拿這個湊合一下?
趙殿元捏了捏兜裡的電工刀,緊跟著跳下電車追去,楊蔻蔻已經跑進路邊一條弄堂,便衣們緊隨其後,弄堂深不見底,頭頂是竹竿上晾曬的衣服,腳下是小便池和垃圾堆。趙殿元剛撿起一塊磚頭,就聽到身後淒厲的警笛聲,有人大喊:“舉起手來!”
伴隨這聲音的往往是槍口,趙殿元丟下磚頭,舉起雙手,一群租界巡捕衝了過來,為首的竟然是二十九號的鄰居吳先生,藏青色嗶嘰制服,肩膀上有三道折,手裡拎著馬牌擼子。
“在前面!”趙殿元指著弄堂深處喊道。吳先生舉著槍帶著幾個華捕追了過去,前行了一段距離,發現地上蹲著幾個頭破血流的傢伙,正捂著腦袋哼哼唧唧,卻看不到楊蔻蔻的影子。
吳先生英明神武,戴著白手套的右手一揮:“統統帶走!”
滬西方面的武裝人員多次在租界巡捕轄區鬧事,工部局警務處忍無可忍,下嚴令針鋒相對,今天就是吳伯鴻頭回開張。
便衣們灰頭土臉,雖然被租界巡捕逮捕並不是要命的事情,隔天就會被保釋出來,毛都不會少一根,但終歸有傷顏面,尤其阿寶,輸人不輸陣,強自掙扎著,罵罵咧咧地不斷問候巡捕們的孃親,尤其對吳伯鴻恐嚇連連,說老子認識你,知道你老婆叫什麼,有幾個孩子。
吳伯鴻是個好脾氣,可最恨別人拿他妻兒要挾,抬手就給了阿寶一個耳光。
巡捕們押著阿寶等人走了,趙殿元在原地徘徊,等了片刻,楊蔻蔻果然出現,毫髮無損,只是拿著望遠鏡嘖嘖嘆息,說鏡片裂了一道痕,沒法修了。
“你怎麼做到的?”趙殿元問,他很不解楊蔻蔻一個弱女子是怎麼打得過五條大漢的。
“我爬得高,往下扔磚頭。”楊蔻蔻淡淡一句就解釋清楚,忽然湊過來,吹氣如蘭,伸手擦了擦趙殿元嘴角的血跡,嘆道:“你啊……”
“比上次輕多了。”趙殿元說。
楊蔻蔻叫了一輛黃包車送趙殿元回家,又買了些紗布紅藥水回來幫他處理傷口。斜陽從老虎窗照進來,在楊蔻蔻身上罩了一層玫瑰色的毛茸茸的光影。她把趙殿元的腦袋抱在懷裡,輕輕擦拭傷口,身上的馨香不可避免地飄進趙殿元的鼻孔。
如果時光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趙殿元暗想,旋即楊蔻蔻就將他一推:“好了,皮糙肉厚的,沒事。”
“你說,咱們好好地坐在電車上,怎麼就招來一場飛來橫禍呢,這到底是為什麼?”趙殿元沒話找話,希望和楊蔻蔻在夕陽下多待一會。
“別說是你,就是國家又如何。”樓梯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響,一顆油膩的腦袋緩緩出現,是田飛,這還是趙殿元第一次見田先生走出亭子間。
“我們的國家,可曾欺壓過外國,可曾招惹過是非?可是日本為什麼要侵略我們,只因為我們貧,我們弱,我們不團結!”田飛揮舞著拳頭,慷慨激昂,一絲亂髮黏在額頭上,被他瀟灑地撥開。
“田先生有啥事體?”楊蔻蔻不耐煩地問道。
“哦,我來問問你,我有一本《金粉世家》你要不要看?”田先生急忙回到正題,揚了揚手裡的小說。
“我不要看張恨水的小說了,我要看打日本人的。”楊蔻蔻說。
田飛難掩失望之色:“那我這裡還真沒有……我回去幫你問問吧。”眼看著楊蔻蔻沒有邀請他去上閣樓小坐吃茶的意思,還是悻悻然下樓去了,不一會兒田飛的聲音傳過來:“梅小姐,我這裡有一本小說儂要不要看一下?”
“是你寫的麼?你寫的我就看。”是梅英咯咯嬌笑的聲音。
梅英公然帶白先生回來過夜了,太太們的旁敲側擊毫無作用,她終究還是捨不得這個油光水滑的男人。亂世之中,每個人都朝不保夕,露水姻緣也能撫慰人生。
當晚,二十九號上下充斥著梅英放肆的嬌喘聲,男人們全都焦躁難安,女人們全都意難平,除了閣樓上的一對。
趙殿元心中只有楊蔻蔻,梅英的叫聲對他而言僅僅是噪音,而楊蔻蔻則在東閣樓上用新買的單筒望遠鏡眺望潘家花園,心無旁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