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黨,趙殿元就想起一位故人,車伕夜校的教師,地下黨曹先生,他的黨奪了天下,他也該當上大官兒了吧,但是當他提出這個問題後,小姑婆和吳濤都搖頭不止。
潘家寧用百度去搜曹宇飛這個名字,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歷史記載,也許這個名字只是潛伏所用的化名,也許相關記錄已經湮滅在海量的犧牲者名單裡,總之曹先生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
小姑婆忽然一拍桌子:“想到了!”
趙殿元一喜:“你知道曹先生的下落?”
小姑婆說:“你不是問還有老住戶住在二十九號嗎,我想起來了,二樓大臥室住家就特別老資格,論年齡比我大二十歲,但是論輩分和我一樣的。”
趙殿元立刻就猜出是誰了:“是小紅,梅英的使喚丫頭。”
小姑婆說:“是的,後來小紅找了個工人結婚,街道把梅姨的房子分配給他們住。伊男人是南下幹部,小紅嘛,丫頭出身,成分好,在居委會做副主任,穿著列寧裝趾高氣揚的。伊生了四個孩子,三男一女,伊拉只和王滬生一起玩,後來聽說分家吵架鬧得挺兇,現在伊還活著,和大孫子住在一道,和其他子女孫輩都不來往了。”
趙殿元想象不出一個威風凜凜的小紅是什麼模樣,他印象中小紅只是個兩眼分得很開、笨手笨腳的小女孩,這是他僅存於世的老鄰居了,他說:“我得去看看她。”
今天太晚肯定來不及,要看也只能等明天,潘家寧表示也要去,吳濤說貿然登門不合適,不如我和你們一起去,我事先聯絡一下社群,讓他們派個人陪同。
……
次日,兩位年輕的助理又來到華師大錢清源研究室,百度上搜不到的歷史人物,對專業研究者來說只是小事一樁,錢教授很快就從趙殿元提供的重要線索中梳理出了頭緒,找出了曹先生的真實身份。
曹宇飛這個名字是化名之一,對革命者來說,姓名僅僅是方便開展工作的代號而已。錢教授找到一張老照片,是一九四九年京滬杭警備司令部存檔的行刑照,曹先生穿著白襯衣,五花大綁,腳戴鐵鐐,插著犯由牌,不羈的頭髮飄舞著,周圍警戒森嚴,鐵甲車壓陣,軍警憲特雲集,興師動眾,黑雲壓城,曹先生慷慨赴死,臉上卻沒有半分恐懼麻木,只洋溢著笑容,那是勝利前的喜悅,發自內心的坦然。
趙殿元不禁用自己的思維去揣測曹先生的內心,犧牲在勝利前夜,不覺得惋惜嗎,不過和那些犧牲在最黑暗時期的戰友相比,知道革命已經成功在望,所有的犧牲都有意義,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也許曹先生此刻在期待與九泉之下數以百萬計的同志們會面,告訴他們勝利的訊息,這是何等大無畏的精神啊。
“我還記得第一次聽曹先生的課。”趙殿元感慨道,“是臧大咬子帶我去的,聽完課我拉曹先生回去,他送我一本蕭紅簽名的書……”
錢教授流露出奇怪的表情:“臧大咬子?”
趙殿元解釋道:“他也是拉車的,是阿貴的老鄉,認識那輛車,這名字是有點奇怪。”
錢教授說:“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說,我知道這個人,近現代史上也有他一筆,他的死震動了中國,一個沈崇,一個臧大咬子,一北一南,一女一男,一個是社會地位相對較高的女大學生,一個是卑微的人力車伕,在美國兵眼裡都是一樣可以欺凌的,臧大咬子是被美國水兵一拳打死的,只因為他斗膽去索要車費。”
“哪一年的事情?”趙殿元問。
“一九四六年。”錢教授說,“不過與日本人不同的是,美國人會煞有介事地組織審判,甚至用飛機把證人空運到青島去作證,但這些流程又有什麼用呢,最終兇手還不是無罪釋放,逍遙法外。”
潘家寧揮舞著小拳頭說:“曹先生的犧牲,就是為了臧大咬子這樣的勞苦大眾永遠不在自己的國土上被外國士兵欺負。”
曹先生和臧大咬子的插曲增加了歷史研究的凝重氣氛,三人再度將精力放在追查楊蔻蔻背景身份上來。做研究就像查案,需要豐富的經驗和極其敏銳的嗅覺,這就顯示出錢教授作為歷史學家的專業性了,他有針對性地從婚禮前後幾天工部局警務處記錄的案件入手,第六感告訴他,看起來普通的案件或許隱藏著大秘密。
一九四一年底,上海諜報戰已經進入尾聲,不再像前兩年那般腥風血雨,每天見報的暗殺綁架案子上百起,這一起案件沒有刊登在《申報》上,只在工部局警務處的檔案上有記錄。案件發生在公共租界越界築路的大西路上,看似一起交通意外,死者是在滬經商的慈溪人,名叫束紹山,束姓是個古老稀有的姓氏,比較少見,所以特別容易記住。
“楊麗君的母親楊束氏,孃家姓束。”錢教授說,“這個人就是來送親的孃舅,他既認識真楊麗君,也認識假楊麗君,也就是楊蔻蔻,他是陰謀的制定者,秘密的源頭,可惜他死了,真相也隨之掩埋了。二戰時期上海是東方諜報之都,雙面間諜、三面間諜層出不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天是這個陣營,明天是那個陣營,真真假假,撲朔迷離。”
趙殿元追問:“查不下去了嗎?”
錢教授說:“別說是時隔八十年後的我們,就是放在當年,七十六號把他抓回去嚴刑拷打,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你要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問題都能得到答案的,這並不是說我們止步於此,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做歷史研究要沉得下心,沉得住氣。”
……
下午趙殿元和潘家寧買了一束鮮花準備去探望已經九十多歲的小紅,路上和吳濤會合,先去了社群,聽社群工作人員介紹了一下基本情況。
社群阿姨說,這家人蠻困難的,屬於貧困戶,幫扶物件,你們進他家要做好心理準備。
三個年輕人自以為見多識廣,不會被現場的情況驚到,但真到了地方還是吃了一驚。長樂裡二十九號的二樓大臥室本來是整棟房子最好的一間,鋼窗蠟地,窗明几淨,花瓶裡鮮花不斷,餐桌下鋪著小塊的地毯,牆上掛著西洋畫,櫥上擺著留聲機,還有一個鑄鐵欄杆的小陽臺。
現在的二樓大臥室,一開門就是撲鼻而來的臭氣,雜物堆積如山以至於擋住了窗戶,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社群阿姨試圖開啟窗戶,但是翻越不過硬紙殼、破傢俱堆積而成的障礙,只能敞著門散散味道。屋裡幾乎沒有落腳之處,飯桌上擺著電磁爐,鍋裡是吃剩的飯菜,角落裡的液晶電視機也是十幾年前的老款。
年邁的小紅側臥在床上,瘦骨嶙峋,白髮蒼蒼,神志已經不太清醒,身下墊著塑膠布,床下痰盂裡盡是排洩物。社群阿姨說:“老太太九十高齡了,癱瘓了十幾年,只有一個孫子和她一道住。”
潘家寧問孫子在哪呢?社群阿姨指了指床鋪上面搭出來的一個空間,就像是一個超大型的上鋪,布簾子緊緊拉著,隱約傳出電子合成音樂,社群阿姨絲毫也不顧及簾子後面的人,大聲說道:“四十多歲的人了,街道安排的工作嘛不去做,整天就曉得玩手機、打遊戲,造孽哦。”
簾子扯開,露出一個光膀子中年男人的腦袋來,戴著耳機,鬍子拉碴,目光呆滯,看了一下陌生的人們,刷地一下又把簾子拉上了。
“他有病吧?”潘家寧小聲問。
“四肢健全,沒生毛病,要說有病那就是懶病。”社群阿姨說,“在上海還怕尋不到工作麼,就是懶,宅男,啃老。”
趙殿元沒理會,俯身對老人說:“小紅,小紅,儂還記得我伐?”
老人睜開眼睛,看了看趙殿元,以細微的聲音說道:“儂是閣樓小趙。”
趙殿元一驚,看似糊塗的小紅竟然一眼就認出自己來了,不過轉念一想,或許是個誤會吧,八十年前自己是閣樓小趙,現在還是閣樓小趙,此小趙非彼小趙。
“閣樓小姑娘,救出來了嗎?”小紅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