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陽七中離開時,暮色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青陽市的天際線上。博源沒有急著發動汽車,而是坐在駕駛座上望著教學樓的方向出神。玻璃窗上殘留的鞋印、散落一地的課桌椅碎片、還有學生們或麻木或亢奮的臉龐,像電影膠片般在眼前輪轉。他掏出手機給省教育廳辦公室發了條資訊:“情況複雜,需延期返程。”隨後調轉車頭,將車停在街角一家名為“時光角落”的咖啡館旁。
推開玻璃門,咖啡豆的焦香混著舊書的油墨味撲面而來。博源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膝上型電腦啟動的嗡鳴聲裡,他點開了加密資料夾。螢幕上跳出二十七個名字,每個名字旁都附著現場照片和初步觀察記錄。他指尖劃過觸控板,停在張磊的名字上——那個染著黃毛的男生,破壞課桌時嘴角噙著的笑意讓人心驚。而在名單另一端,王浩的照片裡,鏡片後的眼神藏著與年齡不符的疲憊,這個常年霸佔年級第一的少年,竟用美工刀在牆壁上刻下了密密麻麻的“累”字。
“為什麼?”博源在筆記本上重重寫下這三個字,筆尖劃破紙面。他調出模擬洞察術的記錄回放:張磊踹門時,腦海裡閃過父母摔碎電視的畫面;王浩刻字時,耳邊迴盪著母親“考不上重點就別認我”的嘶吼。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卻在“破壞”這個節點交匯,這絕非偶然。
次日清晨,青陽市教育局檔案室內,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面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博源指尖拂過一排排檔案盒,抽出標有“涉案學生”的資料夾。三個小時後,他在統計表上圈出兩組資料:17名“一類學渣”中,15人父母婚姻狀態為“離異”或“長期分居”;10名“二類學渣”裡,8人的家長職業欄填著“企業高管”“大學教授”,而“課餘安排”一欄全被“補習班”“刷題”填滿。
張磊家在老城區的紅磚樓裡,樓道燈泡接觸不良,忽明忽暗的光線照亮牆上孩童塗鴉的髒話。博源敲了三次門,才有人隔著防盜門不耐煩地應了聲。開門的瞬間,混合著隔夜菸頭與劣質白酒的氣味嗆得他後退半步。張磊父親的啤酒肚在昏黃燈光下泛著油光,電視裡的球賽聲震耳欲聾。“又是來告狀的?”男人抓起床頭的煙盒抖出一支菸,“他上週把鄰居車劃了,上上週跟人打架,我看你們直接送少管所得了!”
博源注意到茶几上散落著速效救心丸,旁邊是摔裂的玻璃杯。張磊母親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油漬,眼眶紅腫:“昨晚又吵到半夜,他爸把碗都砸了……”話音未落就被男人打斷:“吵?我看這日子沒法過了!”博源瞥見陽臺角落,張磊的書包被扔在積灰的紙箱上,拉鍊敞開著,露出皺巴巴的試卷,上面滿是紅色叉號。
離開時,博源在單元門口遇見了張磊。少年揹著書包蹲在臺階上,用石子划著地面。“你爸昨晚又喝多了?”博源遞過一瓶牛奶。張磊抬頭時,博源看見他左耳後的淤青。“關你屁事。”少年別過臉,卻在接過牛奶時輕聲說了句,“我媽偷偷塞給我五十塊,讓我買早飯。”
走訪持續了三天。在“一類學渣”李萌萌家,博源看到的是空蕩蕩的客廳——父母半年前遠赴深圳打工,留下她和癱瘓的奶奶。女孩在作業本上畫滿了卡通小人,每個小人都沒有嘴巴。“不敢說話,奶奶聽不見,說了也沒人應。”她捏著橡皮的手指泛白,“那天砸窗戶,聽見響聲覺得挺熱鬧的。”
而在王浩家,歐式吊燈的光芒照亮鋥亮的大理石地面。博源坐在真皮沙發上,聽王浩母親細數兒子的輝煌:奧數一等獎、鋼琴十級、英語口語大賽金獎……展示櫃裡的獎盃反射出冷硬的光。“我們給他請了六個家教,週末排滿了課。”母親端來的燕窩甜得發膩,“浩浩很懂事,從來不說累。”
博源的目光越過女人的肩膀,看見王浩站在書房門口,校服領口系得一絲不苟。當被問到為什麼參與破壞時,少年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天……模擬考退了兩名。”父親立刻皺眉:“所以更該抓緊時間補課,還有閒心搞破壞?”博源注意到王浩書架上有本上鎖的日記,透過模擬洞察術,他看見其中一頁寫著:“如果我考砸了,是不是就不是他們的兒子了?”
第四天下午,博源來到青陽市實驗中學。心理諮詢室設在教學樓最頂層,門牌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心理老師陳雪正在整理檔案,抽屜裡露出半截抗抑鬱藥物的說明書。“上學期有個女生割腕,家長鬧到學校,說我們挑撥孩子跟家裡的關係。”她苦笑著手腕上的疤痕,“現在學生來諮詢,都得偷偷摸摸的。”
博源分發的匿名問卷收回了327份。在“壓力來源”一欄,“父母期望”以68%的佔比高居榜首;“緩解方式”裡,“砸東西”“罵人”等選項的勾選率,比“跟朋友傾訴”高出17個百分點。初三(2)班的班主任偷偷告訴他:“有次查寢,發現男生宿舍集體用籃球砸牆,說這樣能解壓。”
傍晚的網咖裡,煙霧繚繞。博源看著鄰座少年瀏覽的短影片:染著彩發的年輕人用鋼管砸碎路邊垃圾桶,彈幕裡滿是“好酷”“想試試”的評論。少年的瀏覽記錄裡,還藏著“如何快速發洩情緒”的搜尋記錄。網管叼著煙走過:“現在的 kids ,看直播學壞的不少,昨天還有個學生來借美工刀,說要拍‘破壞挑戰’影片。”
夜幕降臨時,博源站在青陽七中操場中央。晚風掀起他的衣角,教學樓的輪廓在夜色中沉默如巨獸。他開啟錄音筆,裡面是走訪時的片段:張磊父親的怒吼、王浩母親的炫耀、李萌萌奶奶的咳嗽、陳老師的嘆息……這些聲音交織成一張網,籠罩在這座城市的教育天空上。
手機震動,是省教育廳副廳長的資訊:“有人反映你干預地方教育事務,適可而止。”博源抬頭望向星空,雲層正慢慢聚集。他知道,這份即將成型的報告,不僅要揭開家庭與學校的傷疤,更要觸碰某些根深蒂固的教育觀念。遠處的寫字樓亮著零星燈火,像一隻只窺視的眼睛。
博源握緊了口袋裡的u盤,金屬外殼的涼意透過布料傳來。他清楚,當這份報告提交上去,等待他的絕不僅是討論與改革,更有來自各方的阻力。而此刻,青陽市教育局的會議室內,幾位領導正對著他的走訪記錄爭論不休;某些家長群裡,已經開始流傳“省廳來的人故意挑事”的言論。
夜色漸深,一場圍繞教育本質的風暴,正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