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
村裡有了自己的學校,就建在半山。
離柯家埡的那些鄉親很近,離焚園有點兒遠。
從焚園下山走到水井處,還要往下再走十來分鐘,才到學校。
說是學校,其實很簡陋,就幾排平房,裡面空蕩蕩的,連課桌都沒有。
一張刷著黃漆的高桌子,就是講臺。
幾條長板凳,是學生上課學習的地方。
靠近學校門口的那排屋子,是村裡的衛生所。
媽媽說,下半年,我就要去那裡讀書了。
那裡有老師教我語文和數學,還有別的小朋友陪我玩遊戲。
聽起來不錯,我有些期待開學。
但真的去了學校以後,我才知道,一切並沒有以為的美好。
黴運一直跟著我,就沒有順過。
去食堂打飯,飯沒打到自己還被燙了。
去早了出不來,去晚了就沒飯。
都只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各種巧合下,這些事情就是發生了。
沒辦法,媽媽中午做好午飯給我送過去。
安順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又出現意外。
老是被人踩腳跌倒,只有我自己知道是被人踩了,外人看來,我就是腿軟站不穩,自己摔的。
每天晚上洗腳的時候,就會發現腳踝處一片青紫。
媽媽心疼的不得了,以為我在學校被人欺負了,拿著菜刀風風火火去學校鬧了一次,把教室裡的講臺直接砍掉了一角。
說來也奇怪,那之後,再也沒有誰踩過我了。
就這樣,隔三差五就倒黴幾次,我都要哭了。
上個學怎麼這麼難?
別人都好好的,為什麼就我這麼倒黴?
就這樣磕磕絆絆過了一個多月,弟弟要滿週歲了。
大人們又奇怪了起來,姥爺居然也過來了。
可是當我下午從學校回到家,發現一直等我抱抱的弟弟,不見了。
問了媽媽才知道,他被姥爺帶走了。
說什麼體弱易夭折,週歲是個難過的坎兒,待在姥爺身邊會好一些。
我不懂那些,只知道,弟弟暫時不住家裡了。
每天朝夕相伴的人突然見不到了,總覺得沒勁兒,很不習慣。
可我只是一個小孩子,他們決定的事情,不會因為我的不習慣而改變。
弟弟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弟弟不在的第二天,我又開始做怪夢了。
我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但因為太真實,又讓我格外害怕。
下午放學回家,在那條我走了很多遍的路上,在我很熟悉的水井邊,站著一個紅衣女人。
很豔的紅色,比春天的花還要紅。
這個顏色,有些熟悉。
是之前那個夢裡的那隻紅狐狸,跟它一樣的紅色。
長髮及腰,紅衣拖地,看不清臉,但感覺很美。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感覺她很美,我卻不敢靠近。
她站的位置,是我回家必經之路。
我避不開她。
她對我招手。
纖細的手指,很長的指甲。
她讓我過去,讓我跟她走。
我怕她,不敢向前一步。
我們相對而立,彼此僵持著。
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越來越煩躁了,卻一直沒有離開井邊,沒有狗急跳牆撲過來抓我。
我抬頭,太陽西斜卻還掛在山頂並未落下。
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如果太陽落山後,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我越發著急心慌,卻不知道怎麼辦。
附近沒有人經過,我的呼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好像這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而已。
太陽沉下去了一半,地上多出了大片的陰影。
她反而不急了,就站在井邊看著我。
我覺得我要完了,我回不了家了。
我感覺她在笑。
突然,她不笑了。
她的目光,是在看我身後。
不是正後方。
我偏頭去看。
好高一個人!
長衫。
是他,那位在我夢裡出現過的老祖宗。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確定就是他。
他就站在陰影裡,沒有要過來的意思。
“丫頭別怕,我送你回家。”
紅衣女子明顯有些暴躁和憤怒。
“都是不敢站在太陽底下的怪物,你憑什麼讓她聽你的!”
那人也不惱,就一直鼓勵我。
“不用怕,直接跑過去,只要有我在,她不敢抓你我會一直看著你。”
被他鼓勵著,我漸漸覺得腿不軟了,心裡生出了衝過去的念頭。
然後,我就瘋狂的衝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
她沒有抓我?
驚訝,錯愕,懷疑,各種念頭一瞬間都冒出來了。
但我腳步不敢停,又往前奔了一段路才停下來。
腿肚子打顫,渾身冒冷汗。
回頭,那紅衣女人一臉猙獰,手舞足蹈卻沒有離開井邊。
她很憤怒,像是被什麼困在了那裡。
我轉動視線,在身後的一處陰影裡,找到了那位老祖宗。
他越過了紅衣女人,跟在我身後。
“別一直回頭,趕緊回家吧。別怕,我會一直看著你,直到你安全到家。”
一如既往的慈祥,驅散著我的恐慌。
我趕緊回頭,鉚足勁兒往家跑。
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花了十分鐘就到了。
平靜覺得無比陰森的大槐樹,錯落的院子,讓我無比親切。
我快速跑過大槐樹,衝進院子裡,雙手撐著腿停了下來。
槐樹上的嘩嘩聲無比悅耳,我平緩著呼吸,站直身子,回頭。
紅衣女人沒有追過來。
那位老祖宗站在大槐樹下,輕輕的對我揮手。
“快進門吧。進了門就安全了,我就可以走了。”
我眨眨眼,回過頭,邁步跨過門檻,進了我家。
家裡很安靜。
門邊靠著刀斧。
看到刀斧的那一刻,突然就覺得是真的安全了。
我轉身看向門外,大槐樹下空無一人,只有大片的陰影。
老祖宗他果然是走了。
這時,眼前,周圍,夢裡的一切都在晃動,破碎。
我睜開眼,外面已大亮。
媽媽在床邊焦急的看著我,嘴裡喊著我的名字。
“媽媽。”
聽到我的聲音,她才發現我已經醒了,輕嘆一口氣,摸摸我的頭。
“嚇死我了。我飯都做好了,來叫你起床吃飯,怎麼叫你都不醒,明顯是被魘住了。我只能一遍遍喊你的名字,希望你在夢裡能夠聽到,然後清醒過來。若是你一會兒再不醒,我都打算去找你爺爺了。”
我才發現,自己渾身發軟,出了一身的汗。
我抿了抿有些乾的嘴唇,爬起來讓媽媽幫我換衣服。
“媽媽,我做了個夢,夢裡有個紅衣女人攔著不讓我回家,是那個很高很高的老祖宗送我回來的。”
媽媽手一顫。
我繼續說:“那女人就在水井邊攔我,我不敢去學校了。”
媽媽嘆氣,“那就先不去了。我一會兒去問問你爺爺,看看他知道是什麼情況不?問題沒解決之前,咱們就先不去學校了。”
當天晚上,我又做了同樣的夢。
白天爺爺好像出門了,一整天都沒有看到他。
第三天同樣的夢。
夢裡的那個紅衣女人,好像可以離開水井一點點了。
夜夜如此,即便是在白天,我也感到害怕,總覺的那個女人隨時會從哪裡冒出來,抓走我。
第四天夜裡,她向前跨出了一步。
她在瘋狂肆意的笑。
我覺得,我不安全了。
她能動了,她下次是不是就能抓住我了?
我還能從她身邊跑過去嗎?
應該過不去了吧。
第五天夜裡,夢裡,不一樣了。
她沒有站在水井邊,她站在水井邊的那條路上。
她站在了路上,徹底的擋住了我過去的可能。
我在陰影裡看到了那位老祖宗,但我不敢跟之前一樣往前衝了。
紅衣女人肆意的笑,她在挑釁。
“吳卓羲,你家的這口破井,已經困不住我了。”
老祖宗他也沒有像之前一樣鼓勵我,而是直接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陽光下,他沒有影子,與那紅衣女人一樣都沒有影子。
“咯咯咯,你看,吳卓羲,咱們是一樣的怪物,都是見不得光的怪物。讓我報了仇,斷了吳家的根兒,你也能徹底解脫了。咱們皆大歡喜,不是更好嗎?”
我呆愣的看著他們,完全不敢動。
老祖宗沒有靠近我,反而走向那紅衣女人。
“玄狐,你非要一錯再錯嗎?”
“一錯再錯?我何錯之有!你吳家是守墓人,我狐族是看門獸,大家共為一主,本該互相扶持。是你父親翻臉在先,一手滅盡我狐族十三口,滿門上下,不留一個。現在我要報仇,我要滅了你吳家,你居然說我錯了。我何錯之有?”
“冥頑不靈,死不悔改!作為護墓靈獸,不得沾染無辜生靈性命,這是原則和底線。你們仗著法術修為,引誘迷惑無知村民,吸食人氣魂魄,致人死亡,犯下大戒。我父念惜情意,只是去提醒和警告一番。你們不思悔改還惱羞成怒,與我父親大打出手。卻不想,爾等不敵,最後被我父親反殺,飲恨當場。這麼多年過去,你們依然如此執迷,非要逼得我們吳家,對你們趕盡殺絕嗎?”
女人的臉瘋狂,扭曲,挑釁,不屑。
“趕盡殺絕?咯咯咯,說的跟真的一樣。你覺得我信嗎?當年你父親都不能讓我們灰飛煙滅,你們這一代不如一代的,難道還能比他更強?笑死狐了!吹牛不嫌口氣大,你咋不說墓裡的那位復活了呢?”
老祖宗盯著那女人,沒有憤怒無奈,也沒有話被搓破後的窘迫。
他那讓我看不清的臉上,我感覺到了認真和凝重。
“如果我說,那位真的快要醒過來了,你信嗎?”
“嚯嚯嚯,還不死心呢?還真那他來騙我,想壓我啊?我有那麼好騙嗎?都過去多少年了,他要醒早就醒了,還會等到現在?只怕他那墓裡,連個骨頭沫子都沒了吧!”
老祖宗變臉了,周圍好壓抑。
“玄狐,你這般口無遮攔,就不怕嗎?”
“怕什麼?怕他回來把我挫骨揚灰,灰飛煙滅嗎?他還能回來嗎?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又怎麼樣?只要我在他徹底回來之前,把你們吳家全滅了,斷了他回來的路,他又能拿我怎麼樣?”
“看來,你不只是膽大妄為,而是不知死活。既然你執迷不悟,我也沒必要勸了。我吳家的孩子,我自會一路護著,你若自信拼得過我,不妨出手來搶就是了。”
他第一次走到我身邊,彎身抱起我,直接從那女人身邊走過。
那女人一臉錯愕,不自覺退了一下,剛好讓我們過去了。
然後是刺耳的咆哮,“吳卓羲,你瘋了!”
老祖宗不作理會,徑直大步向前走。
我被他虛託在懷裡。沒有與他有直接的接觸。
即便被他抱在懷裡,我還是沒有他的肩膀高。
抬頭,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紅衣女子張牙舞爪的跟在後面,但一直沒追上來。
兩邊的樹木飛快後退,晃出了虛影。
老祖宗他走的好快。
片刻就到了大槐樹下。
他跨過了樹蔭,進了院子。
他停在我家門口。
我被輕輕放下。
“進去吧。進了門,你就安全了。”
我抬腳,一隻腳落在門裡,一隻腳停在門外。
回頭,紅衣女人停在外面,她沒有進入大槐樹的陰影裡。
我感覺到了她的不甘心。
老祖宗後退了幾步,站在院子裡,離我家門口稍微有點距離。
我沒有進屋,而是抬頭看向老祖宗。
“我能問您問題嗎?”
老祖宗沉默。
“不能嗎?”
片刻後,我聽到一聲無奈的嘆息。
“嚴格來說,我是不能和你說話的。”
我不解,“可是,我們已經說過話了啊。”
“丫頭,你不能回應我的。”
“可是我已經回應了啊。”
有是嘆息。
“問吧。”
“您一直說,進家門了我就安全了。可是,那個狐狸她以前進過我家的。所以……”
“那是以前。現在她進不去的。也就是這幾天你弟弟不在,她才敢出來蹦噠。等你弟弟回來了,她都不一定敢在你家門口晃。”
“我弟弟,小云?跟他有什麼關係?”
有是沉默。
我固執的站在原地不肯進去,倔強的等待他的答案。
“這是我們該解決的事情,丫頭你還小,醒了以後就全部忘了吧。”
我感覺被無形的力量推了一下,身子不穩,一個踉蹌,我跨過了門檻,兩隻腳都落在了屋內。
老祖宗他不見了。
紅衣女人也一閃而逝。
我,醒了。
當天,爺爺從外面回來,帶回來了兩條黑鯉魚。
黑鯉魚被我和媽媽放到了夢裡出現的那口水井裡。
當晚,無夢。
一覺好眠。
三天後,小云被姥爺送回來了。
我又開始去上學了。
(母親代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