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下渚屯。
剛剛結束了今晚尋屯任務的林三炮一步一瘸回到院中。
他艱難地脫下鞋,解開洗過無數次的綁腿繃帶;
相比前些天的流膿發臭,當下傷口已經好了很多,雖猙獰可怖,但表面已經乾癟收創,四周仍舊烏紫一片,卻好在不再腫脹流膿。
他深呼一口氣,將腳插進雪裡,半晌過去,緊皺的眉頭逐漸舒緩。
“三炮!三炮!是你嗎!”屋裡的林繼雄突然叫嚷起來,“我好像大號了!”
“來了爸!”林三炮急急忙忙抽出腳,三兩下包紮好傷口,一蹦一跳地進了屋。
自打二哥走了,林繼雄就開始變得疑神疑鬼,除了怕黑和自言自語之外,最多的就是如當下這般,不確定自己是否拉在炕上,需要他不時地檢視伺候。
其實為了防止林繼雄拉炕,二哥以前都是定時伺候林繼雄的,現在輪到他了也是如此,而揭開被褥,發現並無想象中的惡臭,林三炮揪著的眉頭稍稍鬆開,
他知道,老爹咋咋呼呼其實不為了別的,就是想確認他沒有偷偷出屯子——雖然出了屯子也無計可施。
“爸,你醞釀著,好了叫我,我先去擦洗一下。”
擺弄著林繼雄枯瘦得和樹杈似的下肢,林三炮很是失落,那個壯碩的老爹再也回不來了,此刻的他就是一具還喘著氣的屍體,尊嚴對林繼雄來說,更如年輕時在山林間享受的微風般遙不可及……
他雖然知道大半夜的老爹多半沒有便意,只是為了看看自己,卻依舊耐心地把簸箕塞到林繼雄身下。
簸箕上鋪了厚厚一層草木灰,足以保證完事兒以後不會把褥子弄髒。
完成這一切後,他努力平穩地走到堂屋,收拾出鍋裡的糧食開始燒水。
家裡早就揭不開鍋了,而加入巡屯隊就可以去屯部領取玉米麵玉米糝,
若不是如此,林繼雄也不會同意他出去。
而因為腿腳不行,林三炮最終和一群上了年紀的老頭分到一塊兒。
但這幫從殘酷時期摸爬滾打過來的老頭們個個都健步如飛,埋汰他走的慢,磨洋工,二十分鐘能巡完的屯,為了等他,硬生生能拖一個多小時。
而下渚屯的巡屯頻率恰恰是在各自負責的區域內,一個小時一次。
被林三炮這麼一攪合,哪怕是覺少的老頭們也紛紛叫嚷連軸轉吃不消,
不止一次地去和謝德發反應此事。
收了一根虎鞭,得知了林家情況的謝德發只得充當和事佬,畢竟如果不讓林三炮巡屯賺口糧,那就真的趕盡殺絕,逼著人家去偷去搶了。
於是,所有的矛盾最終都集中到了林三炮身上。
沒一次去屯部領口糧,他是不被人唸叨的;
“勤勞才能吃飽飯”
“年紀輕輕就成了老油條”
“老的拖累小的,小的拖累屯裡”
“明明是正兒八經的年輕獵人,還沒人老李炮乾的多,tui!”
一句句話就和一把把刀似的戳在他背上,還沒幾天,就戳得他直不起腰。
灶膛裡火苗跳動著,時不時發出噼啪脆響,
林三炮的目光緩緩移向擺在門口的16號掛管,為了改變現狀,即將到來的標本任務,他必須要爭取……
而在石松屯,剛從屯部出來的鄭曉健卻是春風得意;
屯長丁寶山負傷在家,屯裡上上下下就他家有能耐,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他就成了屯裡當下最說一不二的人物。
仗著風頭和“權勢”,他一聽說林場標本任務下週對接,就立馬找機會進屯部,悄悄給鄭顯傑提前記了好幾條標本記錄。
野豬、狍子、獐子、麋鹿,當然,最多的還得是狼。
狼可是核心“指標”,兒子能不能在林場混上一個好崗位,他全指望著這些標本了。
“鄭隊長!出來啦!”
手上還纏著繃帶的民兵一路小跑過來,啪得一個立正,“鄭隊長好!”
鄭曉健正捋著腦袋那幾撮稀疏的毛髮,見對方跑來,忙戴上帽子,抽了抽嘴角,
“咳咳!柱子啊!很有精神!其他人呢?”
“報告鄭隊長!都在那!那邊窩風!”柱子抬頭挺胸。
“好!出發!”
鄭曉健壓下心中的尷尬,假裝淡定地走在隊伍前頭,
當下他負責著石松屯所有的巡查事項,所帶的小隊人數也是最多的,因為要巡查整個屯子,故而頻率也放寬到了兩個小時一次。
路過一戶還亮著燈的人家時,小隊碰見了個出來倒尿壺的年輕人。
“喲!小丁!起夜啊?”鄭曉健笑著招呼道。
年輕人冷哼一聲,將壺裡的黃湯猛地朝鄭曉健潑灑出去。
鄭曉健靈巧躲過,旋即撣了撣衣袖,“嘿~你這孩子,叔叔關心你呢,你咋這麼不知好歹?
你爸這會兒咋樣了?能下地了不?”
“下你媽!”丁宇怒喝一聲,三兩步衝到鄭曉健跟前就要動手,結果卻讓鄭曉健躲到了民兵身後。
“誒誒~小丁,大半夜的,你這麼大火氣幹啥?
要不要和鄭叔叔一塊兒巡屯?嘮嘮嗑?
都說過了,丁屯長當時是自己不聽勸,非要去的,賴不得咱,整件事就是個誤會,當然了,我也確實有責任,沒保護好丁屯長!我確實有錯!所以,這會兒主動承擔起最累的活兒,天天都不怎麼睡覺的……”
“巡你大爺巡!等我爸好了!看這筆賬咋算!”
丁宇抖了抖尿壺,“再說了,誰要你巡屯?
比你靠譜的人多了!
真當我們家不知道你怎麼占上這個坑的是麼!”
“小丁啊,你這就有點血口噴……”
房門砰然關閉。
鄭曉健抿了抿嘴,習慣性想摘下帽子捋一捋腦瓜上的毛,發現身旁還站著好幾名民兵後,忙止住手上動作,“咳咳,剛剛你們也聽到了,屯長的兒子說,他家這邊不用巡!”
民兵們面面相覷,柱子眨巴了下眼睛,舉手報告道,
“鄭隊長,這裡離屯邊不遠,不巡的話怕不是有些危險?而且周圍還有不少人家呢,到時候要鬧……”
“你們沒聽到麼?丁屯長兒子自己說的,不要咱們巡。
我倒是隻想遵從他的意思,不巡他家,偏偏他家周圍都住著不少人,你說,咋跳過他家?”
柱子犯了難,他知道鄭隊長小心眼兒,記恨上了丁家,可偏偏想不到什麼理由反駁。
“所以說啊,咱這塊兒就不巡了!”鄭曉健摟著柱子肩膀,湊到幾個民兵身旁輕聲道,“回去以後,和別的人也知會一聲,這裡不用巡。大夥兒要是問起來,就說是丁宇那小子說的。”
“鄭隊長,這樣搞,住在丁屯長家周圍的鄉親們要鬧了吧?”柱子鼓足勇氣說出心中顧慮。
“鬧什麼?”
鄭曉健對屯長兩字似乎很是敏感。
“有意見找丁寶山說叨去!是我說不巡的嘛?是他丁宇!
而且我剛剛咋說的你忘了?丁宇住在這條道兒上,你咋跳過他家?”
柱子被問的有些無措,情不自禁低下頭,雙拳悄然握緊。
“所以說,鄉親們要怪,只能去怪丁宇,和咱有什麼關係,畢竟,丁家才是石松屯實際掌權的嘛!”
鄭曉健說著,領著眾人轉身往回走,隨後直到天亮,此地都不再有民兵巡查。
而結束了一夜巡屯任務的鄭曉健回家吃了碗熱湯麵後,就去摸堂屋灶臺上鐵罐子——裡面裝著散碎硬幣。從中摸出三毛,咂了咂嘴,又伸手進去摸了一毛,這才哼著小曲兒前往屯部。
鄭曉健撥通了老夥計的電話。
“喂?是老袁嘛?我老鄭啊!”
“老鄭?大清早的,啥事兒啊?”電話那頭的嗓音十分沙啞,就和兩塊砂石相互磨礪似的。
“還能有啥事兒啊?忙來忙去,還不是為了家裡那小子麼~聽說下禮拜標本任務就要和屯子對接了,到時候,有啥好任務,老袁可得提前知會我一聲啊~我家小杰指定好好表現表現!”
“昂,沒問題啊。”電話那頭的語氣似乎很不在乎。
“額,老袁啊,你說,小杰這次要是表現的好,進林場應該沒啥問題吧~”
“這要看具體情況了~”電話那頭似乎伸了個懶腰,“你家那小子要求不是挺高的麼?
別的崗位都看不上,就看上了驗收崗,這驗收崗,可是香餑餑啊,多少人盯著呢,難喔~你要說別的崗位,那應該都沒啥問題。”
“是是!我也訓了那小子多少次了,什麼崗位不是幹啊?林場這麼大的盤子,在裡頭就算歸楞木頭也能讓屯裡大部分人羨慕的滴啦尿了,還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真是不知道他咋想滴!”
抱著兒子不在使勁甩鍋的原則,鄭曉健把“非驗收組不去”的黑鍋全部甩給了鄭顯傑。
“年輕人不懂事,老袁你別往心裡去哈!話說回來,那個佔了驗收組位置的年輕人叫啥來著?戴松?他會不會受這次標本任務影響的?”
“想啥呢老鄭?!”電話那頭聲音嚴肅起來,“人家都定好了,怎麼可能還受標本任務影響?
只能說,打的多了,錦上添花,打的少了,也沒影響,人家力都出在前頭了,知道不?”
“昂~明白!”鄭曉健臉色稍頹,轉而嚴肅道,“但是戴松因為標本被拉拔進去,真到需要出力打標本、甚至說要保護生活在林場裡頭大夥兒的安危的時候,他反倒不出力了,這說的過去麼?”
“話是這麼說,但一碼歸一碼呀老鄭,人家都定了,你明白麼?而且這個標本任務是和屯子對接的,以屯子為單位,人家個人接不接,沒硬性規定!”
“我懂我懂,我意思是,拉拔戴松進驗收組的人,他有那臉皮,能說的過去麼?”
電話那頭怔了怔,旋即問道,“你說江浩瀚?”
“對啊。他江浩瀚拉拔這麼沒團體意識的人進林場,乾的還是驗收這麼重要的崗位,這事兒說的過去麼?老袁?”
“老鄭,你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希望到時候我幫你說上幾句話,透過擠兌江浩瀚,然後用閒話倒逼著戴松不去驗收組上崗,是吧?”
“對啊!”鄭曉健嘴角微勾,“老袁,這招我尋思可行啊!
你可得幫我,我就那麼一個兒子!當初我一人兒,幫你們把鍋全給背了,我是進不了林場了,但我兒子得去啊!他得接我的衣缽啊!”
“老鄭啊,你說的招兒可行是可行。
問題是,你怎麼確定,人就一定交不出多少標本任務呢?”
“指定的!”鄭曉健換了個姿勢,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臉上滿是自信與得意,
“我打聽過了,團結屯,就戴松一個打圍的,除此以外一個能支稜的都沒有,他們屯民兵也少,因為這,永利屯特意多調給他們五個民兵!而現在是什麼情況?大量蘇毛狼跑進大興安嶺!各個林班,大大小小山頭,往少了說,每個林班至少會有一個大狼群佔山為王,其他小狼群不斷遊鬥,老袁,你也是個老把式了,知道生手熟手在面對這種情況下的差距有多大吧!
他戴松一個人兒守團結屯,就算多配給他五個民兵又怎樣?
能勉強守住屯子就算不錯了!
哪還有功夫出去,從狼嘴裡薅標本去?
你看著吧!團結屯能交的標本,撐死了,就是幾隻撞進屯子被打死的蘇毛狼,除此以外,不會再有任何收穫!”
“嗯,成,到時候有合適的機會,我幫你擠兌江浩瀚幾句去,但是嗷,有句話說在前頭,老鄭,我也不能和你保證什麼,這個事兒我提出來以後,不一定會按你的想法走,到時候可別怪罪老夥計不出力哈!”
“不會不會!”鄭曉健摘下帽子,滿臉輕鬆,“你這不埋汰了咱們之間的交情麼!”
“誒!沒那意思啊,老鄭!
說到底哥兒幾個都念著你當初的恩呢!
怎麼可能埋汰交情呢!”
“哈哈,那就好,是我錯怪你了,回頭請你喝點稀罕的藥酒賠罪!”
“成~還有別的事兒不?沒的話我先撂了啊,到點兒上班了。”
“好好!也聊了挺久的!媳婦兒看的緊,和老夥計們打電話的錢都得精打細算!不然我指定是一有空就找你聊天嘮嗑!”
“別別!嫂子那脾氣,我可頂不住,有空還是你來我這喝酒安全!”
“必須滴!”
鄭曉健微笑結束通話電話,掏出兜裡剩下的仨鋼鏰,喜滋滋地溜達去了屯裡小賣部,買了十幾根散裝牡丹,小心翼翼地裝進隨身的鋁製小水壺裡頭,旋即幾乎是跑著回到家中。
一推門,他便高聲嚎叫道,
“兒咂!你就等著年後頂掉戴松的位置,進驗收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