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萊昂納爾向父親借了家裡那匹溫順的馱馬,沿著記憶中的山間小路,前往「羅夏農場」。
那是艾麗絲的家。
萊昂納爾並沒有著急寫完《故鄉》,他需要讓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感觸更深。
兩個小時的騎行,山景壯麗,空氣清新,但山路崎嶇不平,萊昂納爾也看到了被遺棄的田地和荒廢的農舍,心情卻愈發沉重。
「羅夏農場」坐落在向陽的山坡上,比萊昂納爾記憶中更加破敗。
石牆需要修補,木柵欄東倒西歪,連牛棚的頂棚都塌陷了一角。
埃蒂安·羅夏正在牛棚擠奶,聽到馬蹄聲,他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驚訝:“萊昂納爾?索雷爾家的兒子?”
他站起身,手在粗布褲子上擦了擦:“聽說你在巴黎混出名堂了。”
羅夏太太聞聲從屋裡出來,圍裙上沾著麵粉,看到萊昂納爾,慌亂地整理頭髮和衣襟,彷彿貴族突然來訪。
萊昂納爾下馬,簡單寒暄了幾句,話題就轉向了艾麗絲——他沒有貿然說出艾麗絲就在他那裡。
羅夏太太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大半年了!一點訊息都沒有!那個天殺的本堂神父!
說什麼聖母顯靈治好了我的病,非要我們送一個女兒去當修女……
我們當時真是鬼迷心竅!以為這是天主的旨意!”
埃蒂安則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她一定是遇到不好的事了,不然怎麼會音信全無……或者……或者乾脆就……”
他說不下去了,女兒可能已經不在人世或者淪落風塵的猜測,讓他恐懼到失聲。
萊昂納爾一邊好言安慰,一邊觀察兩人的神情,然後誠懇的語氣說:“羅夏先生,羅夏太太,請不要完全絕望。
我在巴黎認識一些人,或許……或許能打聽到一些訊息。我會盡力去尋找艾麗絲的下落。”
這番話像一道微光,瞬間照亮了夫婦倆灰暗的臉龐:“真的?你……你真的願意幫忙?”
萊昂納爾鄭重地點點頭“我會盡力。但是,為了找人方便,我需要一些能證明艾麗絲身份的檔案,比如她的出生證明、洗禮記錄之類的。
越詳細越好。有了這些,託人打聽也更容易些。”
埃蒂安連忙說:“有!有!我這就去拿給你!”
他很快捧著一個有些年頭的木盒子出來,裡面仔細地放著艾麗絲的出生證明、洗禮證。
埃蒂安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檔案遞給萊昂納爾,彷彿交付的是女兒的未來。
埃蒂安的聲音裡帶著卑微和懇求:“拜託你了,萊昂納爾……”。
萊昂納爾鄭重地接過盒子,點了點頭,翻身上馬,不敢再多看那兩雙充滿期盼的眼睛,策馬離開。
————
萊昂納爾要來艾麗絲的身份檔案,自然是有大用。
只是今天去艾麗絲家裡,又激起了他的聯想——不僅是農場的破敗,艾麗絲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全都不在家裡。
那片農場依舊豐饒,卻已經養不活一家六口了。
幾個男孩幾乎都去了“城裡”——最遠的在里昂,最近的在加普。
萊昂納爾更加具體地感受到了巴黎之外的法國。
離開了平原,農民們的生活就變得異常艱難起來,這些地方就像鎮長說的,“正在死去”。
所以《故鄉》的筆調,也逐漸從童年時光的歡樂,逐漸變得陰鬱、低沉——
【我這時心情激盪,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擠出了一句:“啊!倫圖!——是你啊!你來了……”
我緊接著就想問起那些往事:鱒魚,蘑菇,獾子,野豬,葡萄……但所有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只能在腦海中翻滾,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停下了腳步,臉上同時浮現出喜悅和苦楚的神情;嘴唇嚅動了幾下,卻沒有做聲。
最終,他的態度變得恭敬起來,分明地叫道:“老爺……”
我渾身打了個激靈;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雖然倫圖昨天喊自己是“少爺”,但在小說的語境當中,“我”的年齡更大,正值壯年,所以“老爺”更合適,也更有震撼力。
【他轉過身去,對著身後呵斥道:“皮埃爾,過來,向老爺問好!”
隨即從身後拽出一個躲躲藏藏的孩子來。
那活脫脫就是二十年前的倫圖,只是面色更為蠟黃憔悴,脖子上也沒有那個小小的銅聖母像。
“這是第五個孩子了,沒見過什麼世面,總是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
如果說《故鄉》有什麼令人充滿絕望、又令人產生希望的,正是孩子。
上一代把森嚴的等級觀念灌輸給孩子;但是孩子與孩子之間,卻依舊充滿了真摯的感情。
所以我們才要“救救孩子”。
在如今的法國,即使在共和理念最濃厚的巴黎,依舊有許多人嚮往貴族。
而在鄉村地區,名字裡帶“德”的老爺們,許多還盤踞在要職之上。
唯有一代人一代人的潛移默化,才漸漸沖淡這些觀念。
【倫圖只是沉默地搖著頭;臉上那被爐火、山風和愁苦刻蝕出的深深皺紋,像是石頭一般。
他大概只覺得苦,卻又找不到任何言語來形容。
沉默了許久,便從腰間抽出那支短小的陶土菸斗,默默吸起了煙。
……
倫圖帶著孩子告辭了。母親和我都不由得為他的境況嘆息。
“唉……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可土地就那麼多,越分越薄;去年的黑麥收成本來就不好,磨坊的借貸利息卻高得嚇人;政府的稅單一張接一張,名目越來越多;聽說又要徵召新兵了,不知道會不會輪到他家老大……還有那個新來的稅吏,比以前的更苛刻……這些事,一件接一件,真是把他熬煎得像個失去魂靈的木偶了。”
母親低聲說著,眼裡充滿了憐憫和無能為力。】
造成“倫圖”痛苦的,正是巴黎的那些“老爺”們——他們傲慢、驕矜、無能……然後打輸了戰爭,把國家搞得一團糟。
但是最後承擔後果的,卻是這些沉默的農民。
萊昂納爾嘆了一聲氣,忽然又想到剛剛透過的教育法案,還有還在爭吵中的小學免費義務教育法案,以及提到女子師範就眼睛放光的艾麗絲……
又忽然覺得未來並不是那麼灰暗。
但是等待光明來臨前的黑夜,還有多長呢?
萊昂納爾划動羽毛筆,寫下了最後幾行文字——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山坡的葡萄梯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
第二天一早,萊昂納爾帶著兩個信封前往拉拉涅,準備寄最快的郵政快遞到巴黎去。
一封厚厚的,是給“梅塘別墅”裡的艾麗絲,相信抄完這裡面的內容,她會釋然許多;
另一封薄薄的,是給還在「奧爾比貿易公司」上班的蘇菲,她看到以後,一定也會開心……
至於萊昂納爾,則請了一位嚮導,帶著他前往一個偏遠的地方,那裡有拉拉涅最古老的修院——盧爾聖母院。
那是艾麗絲當初“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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