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格蘭威爾帝國看似強盛而繁榮,但這種繁盛卻也同樣令它成為了眾矢之的。”
“明面上的和平僅僅只是表象……實際上,無論是守墓者還是西大陸上其他的大勢力,都在等待著一個令高高在上的帝國萬劫不復的契機。”
“這一點,不論是我還是王姐,心裡都一清二楚。”
奧菲麗婭微笑著開口。
“或者說,從一開始,從王姐向外界宣佈要庇護那個殺死守墓者天使的兇手,也就是拉斯特哥哥你之時起——”
“她便已經做好了與整個世界為敵的覺悟。”
守墓者與守岸人之間,有著綿延了數個紀元的血海深仇——這份矛盾永遠無法調和,是真正意義上的不死不休。
希爾緹娜選擇了庇護拉斯特,也就意味著向這個潛藏在歷史帷幕之後,成員最低都是傳奇的古老隱秘組織宣戰。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希爾緹娜從一開始便心知肚明……她已然做好了準備,並願意為此支付相對應的代價,承擔全部的後果。
“向整個世界宣戰嗎……”
奧菲麗婭看到眼前的少年嘴角浮現出了一絲笑容:“這還真是,很有希爾緹娜風格的舉動啊。”
“沒辦法,畢竟王姐她是「戰車」嘛。”
奧菲麗婭輕聲開口:“所謂「戰車」,不就是能夠無視一切艱難險阻,用自己的雙手去開拓道路的人嗎……”
“就算是一座山擋在王姐的面前,她大約也不會選擇繞行,而是直接拔出劍將山斬碎吧。”
她注視著拉斯特心象世界之中,那片遙遠方向的晦暗天穹。
“如果換作是父親,是我自己站在王姐的位置上的話……那我大約會先與守墓者虛與委蛇,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示敵以弱。”
“等到時機成熟之時,再在暗中對守墓者捅刀子……畢竟那些老古董們雖然實力強大,最次都是傳奇,但也許是睡太久睡昏頭的緣故,感覺一個個腦子都不太好使的樣子。”
“但是,我卻無法想象王姐會虛與委蛇,戴著虛情假意的面具與敵人斡旋的模樣——”
“真要那樣做的話,那王姐也就不是王姐了。”
奧菲麗婭再次回想起了兩年之前,聖劍時隔千年再一次認主的那一日,自己所親眼見證的那一幕場景。
那是希爾緹娜向自己父親所道出的反叛宣告,是無比崇高的誓言——
同樣,也是無論「想要守護的唯一之人」、「巡林者的理想」、「王室和家族的使命」我全部都要的,萬分貪婪的訴求。
對於普通人而言,這些東西哪怕僅僅只是揹負上一樣,便足以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但希爾緹娜卻就這樣扛著這些沉重的使命和職責,無可阻撓地前行在自己的道路上,就好像神威的天車一般,將阻擋在身前的一切事物都碾為齏粉。
“是啊,要是她會停下腳步的話……那希爾緹娜也就不是希爾緹娜了。”
“不過,也正因為這樣,你的姐姐方才會如此的堅強,如此的耀眼,不是嗎?”
“令我哪怕身處「守岸人」早已經不復存在的現世,也能感受到自己並非獨行。”
奧菲麗婭的身前,那位黑髮的少年同樣贊同地點了點頭。
“所以,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更好地重逢——”
“奧菲麗婭,我的靈魂已經復甦的訊息,還請對外界保密。”
“潛藏在暗處,處於敵人預料之外的棋子……所能夠發揮的作用,可要遠比被擺在明面上的棋子更多。”
“不過,還真有些想念她啊。”
從那吹拂過赤色荒原的風中,傳來了少年輕聲的感嘆:“以前,我可從沒有覺得兩年的時間有這樣漫長過。”
聞言,奧菲麗婭不由微愣了一下。
作為知曉拉斯特過往身世內幕的知情人——她很清楚,在脫離夜世界,成為現實世界的一員之前,拉斯特曾經經歷過一段怎麼樣的時光。
那是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的能力與心態,被困頓在了深藍港的歷史殘響之中三百年之久……足以將任何人折磨發瘋的時間迴圈地獄。
對於壽命不過幾十載的普通人而言,兩年是一段極為漫長的時光,是許多人過往人生總和的十分之一。
但對拉斯特而言,這兩年相比於他曾經在深藍港中經歷的三百年歲月,其實並算不得什麼,應該早已經習慣才對。
或許是因為身處對方的心象世界,被拉斯特察覺到了情感的漣漪,猜到了心中所想——
下一刻,奧菲麗婭便聽到那個矗立於荒原之上的少年再度開口:
“換作是以前的我的話,這兩年的時間確實算不得什麼……相比於我所曾經歷過的歲月,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而已。”
“只是——”
他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一下。
“雖然因為我的肉身凋零寂滅,那般殘破的廢墟無法匹配靈魂重量的緣故,我陷入了漫長的沉睡。”
“但是,在這段時間裡,我卻仍然維持著對外界的感知……除了不能夠行動,以及失去了視覺之外,變成植物人的我依然能夠聽到外界的聲音,也能夠聞到病房中那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奧菲麗婭察覺到了少年的聲音,稍稍變得柔和了幾分。
明明這個改變是那樣的細微,但是落在奧菲麗婭的耳中,卻又是那樣的分明。
“而在這段我身處黑暗的精神世界,只能一個人沉睡的孤獨時光裡……”
“卻總會有一道帶著愧疚和思念的聲音,伴隨著紫羅蘭的花香一同出現。”
“每一個氣溫稍稍升高的午後,她就這樣在病床邊握住我的手,對我傾訴著自己的心聲——”
“日日夜夜對於我的思念,我們曾經經歷過的那些共同回憶,還有那些她在履行皇女的職責之時,所遇到的種種瑣事,煩惱和困難……以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雖然平淡但是卻能夠讓人會心一笑的有趣日常。”
拉斯特回過頭,注視著身後,那密佈著齒輪的晦暗天穹之下,空無一物的赤色荒野。
奧菲麗婭順著少年的視線一同望去,緊接著,她的目光便凝固了。
在那片赤色的荒野上,分明有點點翠綠色的種子正在孕育,讓那破敗的荒原不再一片死寂,而是點綴上了些許的生機。
此刻,那些翠綠的光點還極為微渺,倘若不注意去看的話,那麼根本就無法發現。
但是,終有一日,這些昔日渺小的種子會在清晨的露珠裡再度萌芽,在被野火燒盡的荒原上長出一個新的春天。
拉斯特與奧菲麗婭一同注視著那遍佈在荒原之上,星星點點的翠綠之色,目光柔和。
“在我的家鄉有這樣一句話——當謊言重複一千遍的時候,人們就會相信這個謊言,只要它所描繪的事物足夠美好。譬如,當年邁的貴婦人聆聽到年輕人讚美自己的美貌,即便明知是謊言,可她同樣會滿心歡喜。”
“又更何況,那個在病榻旁握緊我手的少女,她所對我千百次重複的語句絕非虛假,而是源自她內心的心聲……”
“而早在深藍港的最後一次輪迴之時,那個如同戰車般閃耀的女騎士便已經在我的心中擁有了一席之地。”
拉斯特微笑了一下:“所以漸漸的,我發現在我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同樣萌生出了對她的思念——”
“這份情感,源自於希爾緹娜那日日夜夜的呼喚和傾訴,但卻也同樣填補了我原本心象世界的空洞,讓我作為人類的情感得以完善,變得更加完整。”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源自於他人的情感,填補了我那殘缺的心象世界的話,那我的靈魂也許仍舊在沉睡,而無法在如此短時間內完成蛻變。”
他望向那片在赤色荒野上的盈盈翠綠:“或許起初是從他人那裡借來的情感,但正如你看到的那樣,時至今日,這些情感已然成為了我心靈的一部分。”
“今時今日,假作真時真亦假。”
聞言,奧菲麗婭那雙緋紅色的眼眸中,多出了幾分莫名的神色。
“原來,拉斯特哥哥,也同樣對姐姐抱有著這樣的感情嗎……”
她露出一個活潑而明媚的笑容:“既然如此的話,那我就放心了。”
“至少姐姐她這兩年來的日思夜想,並非僅僅只是她自己的單相思……而是值得慶幸的雙向奔赴。”
“對了,拉斯特哥哥……看你如今的心象世界——”
“現在的你,其實早已經突破傳奇了吧。”
奧菲麗婭將目光重新從拉斯特轉向了那片赤紅色的荒原之上,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你先前所說的——還欠缺的最後一步。”
“莫非,是要在傳奇之上更進一步?”
若是要在傳奇之上更進一步的話,那就意味著,將會極其臨近天使的領域。
“差不多吧。”
拉斯特似乎是察覺到了奧菲麗婭轉移話題的意圖,但他只是笑了笑:“在那一戰中,我崩壞了「愚人的圖書館」,也失去了那強大夜刃的庇護——”
“但是,這對我而言,其實也同樣是個難得的機會……將原本的一切都推翻重來,然後,再重建起一座嶄新的高塔。”
“倘若我能夠邁出這一步的話,那麼,屆時那座嶄新的「愚人的圖書館」……便將不再是如同金手指一般,從他人那裡借來的外力,而是真正屬於我自己的力量。”
“另外,在真正邁出這一步之前,我還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
明明那位黑髮黑眸的少年便在自己的面前,但奧菲麗婭卻忽然感覺他的目光變得很遠很遠,像是越過了自己,抵達了某個遙遠的地方。
“在夜世界之中,還有一個人,正在等著我去接她回來。”
……
在聆聽到少年話語之中,所蘊藏著的深沉情感的剎那,奧菲麗婭的神情分明僵硬了一下。
但她很快便恢復了先前那般得體的神態,微笑著提起了裙襬,向拉斯特行了一個標準的宮廷禮。
“那麼,拉斯特哥哥……請允許我就此告退。”
說完,像是在逃避什麼一般,奧菲麗婭的心念微動,迅速讓自己的意識脫離了夜世界,迴歸了現實。
那片遍佈著齒輪的赤色荒原的心象風景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潔白,寂靜無聲的醫院走廊。
奧菲麗婭緩緩後退了兩步,然後方才在走廊牆壁上找到了支撐。
醫院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
而奧菲麗婭便這樣沉默地倚靠著牆壁,感受那正在自己心中緩緩發酵,愈發濃郁的酸澀情感。
這般炙熱的情感漣漪,要是再晚上一秒便會無法掩飾,所以她才會那麼急切地脫離夜世界。
奧菲麗婭·馮·弗雷斯貝古。
擁有著如此名姓的帝國第二皇女,實際上卻是一個如鏡子般活著的人。
那面鏡子看起來五光十色,華美而精緻……但本身卻並無法發光,而只能反射那些來自他人的光芒。
而倘若離開了那些耀眼的人,那些光輝的信念與情感,她的內心便空無一物,不曾存在。
因此,奧菲麗婭發自內心地崇拜、依賴、欣賞,乃至是傾慕那些靈魂熠熠生輝,精神如黃金般閃耀……崇高而耀眼的人。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如此地仰慕自己的王姐,被銀院長評價為姐控到甚至有些病態的地步——
在一生只為了回應他人期待而活的奧菲麗婭眼中,希爾緹娜那般不在乎世俗眼光,一往無前的身影便是那樣的光輝奪目,令人心嚮往之。
可是。
在兩年前的傍晚,在帝都的上空,她親眼目睹了絕不遜色於王姐分毫,甚至還要更為耀眼的光芒。
那一日。
將遠天之上,那個宛若魔王撒旦耶爾的少年身影牢牢刻印入了自己的靈魂深處,永生永世都無法遺忘的觀眾裡……除了希爾緹娜之外,又何嘗沒有奧菲麗婭自己?
但是——
此時此刻。
看著走廊的盡頭,病房的隔離窗內,自己的姐姐握住少年的手,傾訴心聲的模樣。
回憶著那片赤色荒原的心象之中,拉斯特所對自己坦然講述的,他對於希爾緹娜的思念。
奧菲麗婭感受到自己的心中正在一陣陣地刺痛。
有股難以形容的酸澀襲上心頭,那是奧菲麗婭此前從未有過的感觸,令她心痛到無法呼吸。
少女的身形倚靠著牆壁緩緩滑落,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走道上。
“這怎麼可能……”
“贏得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