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等價交換。”
“達成了……”
格蕾的話語,就彷彿滴落水面的露珠。
在原本寧靜的時光長河之上,盪漾起了無窮無盡的漣漪。
“你……“
遠天之上,守墓者天使微微張口,似乎是還想要說些什麼……
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
轟——
在那扭曲的,被撕裂的時光中,忽然倒映出了一道石碑的虛影。
不同於旁人幻想之中,那必然宏偉巍峨,神秘繚繞的聖遺物……這枚石碑的樣子其實分外普通,僅僅只有半人高。
在粗糙的表面上,刻印著歪歪扭扭的圖形——那是人類文明的火種萌芽之時,最初誕生的文字。
這便是「永夜石碑」的真正模樣……雖然在後世眼中這枚傳承自神代的聖遺物是那樣神秘,但實際上,它只不過是一塊用尖銳石子刻印上歪斜圖形的普通石塊而已。
並非是「永夜石碑」本身有什麼特殊之處,而是因為它作為第一塊刻印著文明文字的石碑,而被後世的歷史賦予了價值。
虛影具現。
下一刻,那樸素的石碑驟然裂解,光芒大放。
在這一瞬間,有無數波紋從裂解的石碑之中被釋放,如同解開了枷鎖一般湧出,在現世那亙古不變的時光長河中,掀起了層層迭迭的漣漪。
與此同時,奔流的時光長河之中,萬千道朦朧的光影正在緩緩凝聚成型,匯聚為了永無止境的浪潮與波濤。
這是往日的倒影,歷史的回聲,更是被銘刻在石碑之上的光陰餘響。
是無數被悠久的歲月,掩埋在歷史塵埃之中的往事。
……
在最初的紀元裡,古龍、巨人、高等精靈、血族、天翼種、魔狼……這些天生強大的種族,方才是那個神話時代的主角。
而與之相比,人類,只不過是時代浪潮中不起眼的配角而已。
沒有尖牙、沒有利爪、沒有源自於血脈的魔眼、異能……更沒有與生俱來和魔網相連的天賦,對於那些神話種族們而言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的施法,對於人類而言卻需要付出畢生的心血去研習、掌握。
他們更沒有如那些長生種一般漫長的,近乎於無限的壽元。
人類的平均壽命不過數十年。對於很多種族而言不過是度過幼年期的時間,便是他們的畢生。
絕大部分人類終其一生,也難以觸及超凡的領域。
按照正常規律發展,人類將會一直孱弱下去……只能以附屬種族的身份,靠著作為某個強大種族的附庸而苟且偷生。
但是——
在那段歲月裡,卻走出了一位無名的,愚鈍的人類。
他相信世上的每一種敵人,每一處險境,每一道難題,都有相應的知識,以及由知識衍生出的技能、道具加以對抗。
但是,每個人窮其一生所能記憶的知識,掌握的技藝,儲備的道具卻是有限的。
於是,為了以人類的拙劣之身對抗巨龍,精靈,血族等天生強大的種族……他編織出了某種,唯有愚鈍的人類方才能夠使用的能力。
人類固然沒有尖牙與利爪,沒有強大的血脈天賦與漫長的壽命。
但是,知識的傳遞、文明的星火相承……卻是唯有孱弱的人類才能夠體會,並以此戰勝強敵的瑰寶。
從使用石塊、落葉與樹枝生火的法門;到佈置陷阱,狩獵巨大野獸的技巧……
從辨別可食用果實的經驗,到使用藥草治療疾病的訣竅……
即便最初的時候,所傳遞的知識不過是幾句不值一提的經驗總結。
可只要能代代不息地傳承下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文明史的程序……在一代代人手中加以完善、補全、填充。
終有一日,昔日那微渺的星火,也能夠化為燎原的烈焰,將整個世界熊熊燃燒。
於是,最終。
這一切的期許,都在後世成為了現實。
使用枯葉和樹枝鑽木取火的法門,化為了如恆星般燃燒,足以令數十座城市燈火通明的核電站。
使用草藥治療疾病的經驗,演化為了窮盡每一個生物細胞的最深處,就連基因結構都能夠被解析的現代醫學。
而昔日人類立足於大地之上,仰望明淨星空的野望……也化為了那飄蕩在宇宙深空之中,如星辰般閃耀的一枚枚人造天體。
……
“該死……”
遠天之上,驚雷與風暴奔湧。
那是天使的權能,守墓者天使動用了自己的全力,想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不讓永夜石碑中那些被銘刻,被記錄的歷史倒影流逝,迴歸真實的世界。
然而,無效。
這是格蕾與命運達成的等價交換,在交易達成的那一刻便無法更改,也無法逆轉。
用守墓者天使自己的話來講——
這便是天理,這便是宿命。
“你這個瘋子!”
“這樣做對你而言究竟有什麼好處?你所要守護的東西明明都已經寂滅了!”
“就為了那些和夢幻泡影無異的所謂理想,所謂執念?便要帶著旁人一同陪葬?”
“那分明都是些對於天使而言毫無益處,而只會成為枷鎖的事物,過往所有揹負上這些枷鎖的人都死了,無論傳奇還是天使!”
守墓者暴怒的吼聲在天空迴盪。
身為天使,這世上本該已經沒什麼能夠讓他情緒波動的事物……但是格蕾的所作所為,卻確確實實地超出了他的意料。
“你說的沒錯,這確實是枷鎖……更是鐐銬。”
格蕾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些許的朦朧之意。
“只是,我所做的這一切,卻並非是為了拖什麼人為我陪葬……”
“而是,為後世開闢出嶄新的道路。”
“就如同西塞爾前輩,在破碎海岸之戰時曾經為我所做過的那樣。”
凝結成實質的時光長河在格蕾的身後具現,奔湧咆哮,連帶著少女的身形也變得虛幻而透明。
“來自於守墓者的天使啊。”
“你已經成為了天使,君臨於光陰之外,那永恆的王座之上太久太久——”
“以至於,遺忘了身為人類時候的感受。”
轟——
轟鳴聲從遙遠的天空盡頭傳來,卻又彷彿近在咫尺。
時光長河透過格蕾許願所產生的孔隙溢散而來,讓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流光溢彩。
無數來自過去,分屬於未來,不屬於同一個時間節點的畫面都在這潰散的時間中交匯,然後碰撞消融。
永夜石碑之中,那些被守墓者們所埋葬的往日倒影,舊日迴響,歷史餘痕被悄然釋放……
正在逐漸地匯聚,愈發變得真實分明。
最終,在那愈發濃郁的夜色裡,匯聚成了某種事物的雛形。
那是無數道往日的碎影,歷史破片,被聚合之後的產物……一方嶄新世界的種子。
未曾萌芽的,「夜世界」的種子。
……
“所以——”
“那個開闢了夜世界的人,果然是你啊……格蕾。”
拉斯特注視著那個徜徉在光陰的長河之中,身形正在逐漸變得虛幻的灰髮少女,道出了無聲的輕語。
即便曾經在心裡無數次地作出過猜測,進行過預演。
但是當此時此刻,親眼見證夜世界被開闢的偉業之時,他卻依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可是……”
“「開闢了夜世界」,向命運許下了如此宏偉願望的你——”
“又究竟,需要為此支付多大的代價呢?”
拉斯特的嘴角微微顫動了一下,輕聲開口。
明明按照艾彌絲的說法,她只是用自己的力量,將拉斯特和銀院長送到了時光長河的未來節點,卻未曾令他們進入其中。
這是隻屬於天使的戰場,對此刻的拉斯特而言太過於危險……因此他們現在的狀態分明只是觀眾,就像是在觀看一卷被塵封了數十年的老錄影帶一般。
然而——
此時此刻。
彷彿是透過自身命運的偉力,知曉了有人正跨越歲月的長河,在遙遙望著自己一般。
那位灰髮的少女也同樣微微回過身來。
這是跨越了數百年時間的對視,一人在歷史的上游而一人在下游,隔著轟鳴的時光長河相望。
“代價……嗎?”
格蕾的聲音悄然響起。
明明在此之前,即便是面對來自於守墓者的另一位天使,格蕾都始終維持著平靜的神色。
但是此時此刻,她那素白的俏臉之上,卻分明多出了幾分莫名的動容。
“與「開闢夜世界」的宏願相匹配的代價——”
“自然,便唯有我身為天使,所擁有的一切了吧?”
她分明在微笑,但表情中卻又夾帶著巨大的悲傷。
與當初在破碎海岸旁,和拉斯特道別時一般無二。
“從天使的王座之上跌落,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被放逐在星海的最深處……”
像是為了與格蕾的話語對應一般,時光長河在轟鳴激盪,捲起了一個又一個扭曲的漩渦。
漩渦之中,映照著格蕾的倒影。
那是她身為天使,所在歷史之中留下的烙印。
每一位天使都擁有著極為霸道的時空唯一性,他們存在於整條歷史長河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剎那,都留存著天使的烙印。
而格蕾身為「命運」序列的天使,其在歷史長河之中所留下的烙印更是遠甚於任何一位其他天使……即便身死,但是隻要那無盡的時間節點中還有一具烙印留存,那麼便能夠再度歸來。
這便是天使的不死性,是名為「永恆」的王座。
但是此時此刻,格蕾卻正在從這具王座之上跌落,一點點地失去了這份永恆的不死性。
格蕾的身後,那扭曲的漩渦愈發地湍急,其中倒映出的身影也愈發鮮明。
這些都是她作為天使,所在歷史長河之中留下的烙印,或者說是足跡。
而如今,格蕾所留下的每一個足跡,每一份烙印,都在緩緩地從歷史之中被剝離……
作為,她向命運許下如此宏願的代價。
……
在醫院裡聆聽了艾彌絲的心聲之後,暗自下定了決心,一個人在守望尖塔的房間中,開始獨自錄製給拉斯特哥哥錄音的格蕾。
……
第二次向命運許願,卻招來了未曾想象到的禍端。
在經歷時空坍縮後,那燃燒著大火與濃煙的迦南廢墟上失魂落魄地走著,直到看到了那個被掩埋在廢墟里的小男孩時,緊緊地擁抱著他,笑中帶淚的格蕾。
……
第二次傳奇之戰,在鐵十字之王與獸潮的逼迫之下臨陣突破傳奇,徹底肅清了整個西大陸,終結了綿延數百年的黑暗時代,讓第六紀文明正式進入聯邦時代的領袖格蕾。
……
破碎海岸之戰結束後,在那滿是亂礁的碎石灘上,聽著滿身瘡痍的拉斯特哥哥與自己告別,強忍著不讓自己哭泣的格蕾。
……
樂園王城的山崖上,在親耳聆聽了拉斯特哥哥的背叛宣言,又被對方蹂躪一遍之後,跪坐在渾濁的泥濘裡無助哭泣,彷彿被整個世界所遺棄的格蕾。
……
守望尖塔的新人訓練營,如同賣火柴的小女孩般孤獨走在街道,卻在聽到了拉斯特哥哥的聲音之後,那雙碧綠眼眸中重新燃起光亮的格蕾。
……
這都是格蕾在這個世界上所留下的足跡。
也是她內心深處最為珍貴,如鑽石般閃耀,即便歷經了數百年也從未褪色的回憶。
但是此時此刻……
這一切的印記,一切的回憶,卻都在被時光的長河所一點點地抹去,只餘下純粹的虛無。
從後往前,像是為格蕾的人生按下了倒放鍵一般,一點點地回溯,也一點點地被消弭。
直到,抵達了回憶的盡頭,那一切的原點。
黑夜裡的小鎮,無邊無際的白霧。
這是名為「凍水鎮」的地方,也是名為格蕾的少女人生的起點。
她正是在這裡,第一次邂逅了拉斯特哥哥。
……
回憶的終點,是一方昏暗的房間。
彼時還不諳世事的格蕾,潛入了拉斯特的房間之中,想要偷走拉斯特和希爾緹娜的守岸人勳章。
那時的她認為,只要得到了勳章,便能夠加入守岸人組織,得到這個世界上最強大之人的庇護。
而也是在那一天,她被拉斯特賦予了「格蕾」這個名字,更是第一次擁有了名為理想的事物。
“「守岸人」所代表的,並非是你想象中安全而穩定的美好生活。”
“這是一副鐐銬,一具枷鎖,乃至於……一個詛咒。”
“一個將會陪伴你一生一世,宛若附骨之疽般永遠無法掙脫,直到生命盡頭的詛咒。”
“在你下定決心揹負這份詛咒之前,不要輕易將「成為守岸人」掛在嘴邊。”
這是當初發生在凍水鎮那個昏暗房間中的對話。
而此時此刻,恰如彼時。
“當初,那個凍水鎮昏暗的房間裡……“
“拉斯特哥哥,你用如此嚴肅的話語,鄭重地反駁了我彼時幼稚的想法——”
“拉斯特哥哥你說,以那時我所擁有的覺悟,沒有資格將「成為守岸人」掛在嘴邊。”
格蕾的輕語,跨越了時光長河,在拉斯特的耳畔緩緩響起。
“那麼,現在呢?”
“拉斯特哥哥。”
格蕾就這樣微微笑著。
那流淌的時之餘輝落在她的側臉上,輪廓分明深邃。
“現在的我……”
“成為一個合格的,能夠讓你為之驕傲的守岸人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