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皇帝遠入漠北,征伐庫莫奚取得大勝的訊息,隨著高殷帶著切實的勝利果實迴歸,以極快的速度席捲了遼東之地。除了庫莫奚,還有少許契丹、室韋、鐵勒、靺鞨等野狄進犯,得知訊息後的他們大為惶恐,只以為齊帝未死,或明白齊軍兵威未衰,紛紛退兵而去,乾明元年的冬天針對齊軍的入寇,最終以齊軍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重要的軍事目標已經達成,如今正是享樂之時刻,高殷因此在和龍城與皇后鬱藍渡過了逍遙快活的三天,這期間內軍隊停止戰鬥,收攏歸隊,做班師還朝之準備。
軍隊集結完畢的最後一日,也就是正要開撥回都的日子,鬱藍欣喜地撫摸著肚皮,面容如花一般嬌豔,展現了與以往的強蠻氣息決然不同的溫柔。
自從高殷歸來後,她便遁入了後宮中,尋常不得見百臣,而和龍城本地的命婦多半都沒資格參見皇后,偶爾被召喚,也是戰戰兢兢,她們都還沒到計較皇后國別的資格,因此全然沒發現皇后與此前有何不同。
惟有隨鬱藍從草原入中原的突厥侍女,以及從進宮後慣例安排給鬱藍的、她開始用的習慣的漢女侍婢會在私下各自竊竊私語,討論著皇后的轉變是否和育有子嗣有關。
權力是如此具有魔力,哪怕只是承載它的枝丫,都被折射出璀璨的光華,諸多宮女和太監作為皇權的延伸,從它們手中偶爾漏出些許訊息,都能夠影響外朝的風向,何況是如此重要、事關帝國未來傳承之事,對它們來說,只要能換取一些微薄的利潤,那便足夠有意義了。
不僅是皇后,包括皇帝、夫人、各將領大臣身邊多少都有著眼線,這是皇權的伴生之理,只要有侍奉貴人的僕人,就會有這些眼睛存在,它們既監視著權力,也被權力所利用,誰都希望透過他們來擴充自己的影響力,只有無謀、自卑的統治者才會徹底摒棄它們。
因此雖然帝后尚未回宮,但遠在千里之外的鄴都已經是滿城風雨,畢竟即便是天保帝也未曾將李皇后帶出鄴都與下都之外,而乾明皇帝攜突厥皇后遠去遼東,不知道要做些什麼,這種試圖離開朝臣視線、自行其是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不尋常的舉動。
“至尊與突厥聯挾出兵,一同遠征漠北,大破庫莫奚!”
“善哉!奚賊即破,邊患已除,遼東則無憂矣!“
“看來突厥當真已經成為我齊之盟友了,這秦晉之好,真是結得妙啊!”
“少來了,當初誰說與蠕蠕鍛奴結親,有損國體的?哈哈哈,還說什麼胡風腥羶……”
各色各樣的逸聞見到在齊國內迅速擴散,最明顯的便是讓高殷在軍事上的合法性高了一大截,畢竟說一千道一萬,封建帝國再怎麼講仁義,本質也是以軍隊武裝暴力來統治天下的,能征善戰是建立起一個國家的基礎。
槍桿子裡出政權嘛。
雖然有著借用先帝的軍事遺產狐假虎威的嫌疑,但高殷御駕親征,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至少他在,那這支軍隊的首功就一定在他。
鍾會的命運,其實就蘊含在這個道理中。歷史上的曹魏後期,朝權其實掌握在司馬昭手中,由於司馬昭意外弒帝,使得司馬氏的霸府遭到諸多魏臣質疑,畢竟哪有權臣權到當朝天子死的,因此司馬氏霸府的統治地位岌岌可危。
在這種情況下,司馬昭急切地需要提升個人的威望,因此謀劃了伐蜀之戰,這和高殷希望將歷史上原本小打小鬧的庫莫奚入侵打成一個大勝仗是同樣的邏輯:在清理賀拔仁、斛律金等一系列政變將領後,高殷要證明自己對齊軍的控制,足以彌補失去他們的戰力。
而司馬昭的軍事目標雖然定在了伐蜀,但實際目的其實就是“以襲漢中”,九月份取得了足夠的戰果,漢中的多資料點被魏軍奪取,漢軍退守劍閣與鍾會對峙,十月份魏帝曹奐就封司馬昭為晉公,晉位為相國,加九錫,可以說,司馬昭的戰略目標在此刻也基本達成了,接下來就是守好打下的領土,回城受賞,因此鍾會也在此刻建議退兵。
然而令誰都沒想到的是,蜀漢遭遇了黑天鵝事件,原本拿下漢中,魏軍建立統治後就能慢慢耗死蜀漢,但鄧艾這老小子為了自己的功名,帶著數萬士兵賭命,結果還真給他賭對了,劉禪以為魏國大軍將至,被迫投降,將司馬昭口頭上畫的一個大餅變成了現實。
可這就不對了呀!因為司馬昭所需要的是一個在他規劃下完成的軍事任務,這樣得到的功勳才是他自己的,但現在蜀漢已滅,而他本人不在前線在洛陽,這也就是說前線真正的伐蜀大功與他毫無關係,是具體執行的主帥鍾會和打到成都的鄧艾所有。
這便出現了一個很尷尬的局面:司馬昭麾下的將領比他這個霸府首領做得更好。而司馬昭偏偏還不是皇帝,理論上這份功績歸於魏帝曹奐的功德,實際上是在戰場上賣力廝殺的鐘會鄧艾所有,因此這就使得鍾會和鄧艾在軍功上超越了剛剛弒帝過的司馬昭,對司馬昭產生了嚴重的威脅。
所謂的政治,其實說穿了就是分配利益這麼點事,但沒算清楚這筆賬,那麼只會在外圍無限打轉。鄧艾的突然暴走確實使他獲得了名揚千古的戰功,但他本人把持不住,而鍾會也只能在絕望之下和他爆了,殺死鄧艾便打算在蜀地直接造反,因為出身名門、懂得世家套路的他可太清楚了。
此時的鐘會才三十九歲,司馬懿創業是七十歲,而鍾會老爹是比司馬懿活得還要長的鐘繇。這也就是說,鍾會一旦繼承了鍾家的優秀歲壽,又有了伐蜀這個巨大軍功傍身,那將來做第二個司馬懿幾乎是定局,因此司馬昭是必然要把他這個主將也一起殺死,才好將伐蜀大功歸於自家。
高洋早年的親征,也是出於這個道理,畢竟親上戰場吃硬仗,大家都看在眼裡,不會多說什麼,如今輪到高殷掌舵,他也必須在以武立國的大齊顯出軍威來,提升自己的個人威望。
如果委派其他任何人,將來都有著使其做大的可能,哪怕是忠心耿耿的娥永樂,也未必不會變成下一個鄧艾,因此高殷同樣要遠赴遼東,乃至深入漠北,才能切實的摘下這顆果實。吞併下屬的功績,一次兩次還可以,但次數一多,即便他們都獻過心頭血,也仍會有怨言,畢竟高洋在時也是親自帶他們出征的,高殷在這時候並沒有更多的優待,現在被保護著在前線廝殺已經是極限了。
不是成為了皇帝就被所有人崇拜,而是因為被所有人崇拜而成為了皇帝。前者是皇權的幻影,後者才是帝王的本質。
此時的高殷與後者的距離更加接近了,雖然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至少現在可以略略止步,驕傲地宣揚自己的功勳。
“皇帝臣殷,敢用玄牡,昭告於皇皇后帝:四夷之為中國患也,久矣,北狄尤甚焉。秦漢有匈奴,魏晉出五胡,皆殘害一時,惡延百世。今我大齊治順平昌,仍有庫莫奚、契丹、高句麗等酋豪劫剝烽戍,殺害吏民,惡積禍盈,人神共憤。”
“朕受天明命,子育萬方,故難忍喪民之恥,敗土之恨,興國中義兵,誅塞外群醜,不惟清正國朔,亦有懷天道耳……”
洋洋灑灑唸完一段祭文,高殷將其鄭重捲起收好,而後又展開一卷,這次是宣讀諸多將士的功績:
“王者所用,唯在賞罰。賞貴適理,罰在得情。齊膺有天勳,實賴將帥竭心,文武盡效,寧內拓外,迄用有成。威靈遠著,寇逆消蕩……”
高殷突然頓住,面向與他一同廝殺的百保鮮卑們,在他們身前擺放著數十輛奚車,裡面躺著戰死的將士,很黑色幽默的是車內以木板隔開,屍體宛如上下鋪一般疊了數層,而防腐的待遇都是精製的海鹽,比秦始皇的死後規格要高出許多。
高殷對著他們念出禱文,在寒爽的冬日下,祭臺上的皇帝揹負冷陽,口中天憲帶著莊嚴肅穆的神聖之感,平等地播在棺木與兵眾身上,無論是他的殷殷情意,還是口中吐出來的待遇,都讓諸將為之動容。
將士們忍不住微微顫抖,待至尊最後一語落畢,禮官稍稍暗示,將兵們便紛紛行起軍禮,一同高呼:“吾皇神威聖德,臣縱百死,亦保延齊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