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曜是在國外出生、長大的。
他十二歲那年,因為封崎政的工作,全家一起從馬賽代州搬到了霍德比堡。
好像不論是誰,所有人的愛情最開始一定都是熱情、完美、令人羨慕的,伴隨著濃烈刺激的荷爾蒙,讓人目眩神迷,以至於可以忽略補足對方所有缺點。
封曜的父母也是如此,他們也有被稱讚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時候,但在封曜的記憶裡,這些好像從未存在過,以至於他只能從別人、那些金髮碧眼的叔叔阿姨口中得知這些。
十幾年的婚姻,再相愛的兩個人也不可能沒有一點矛盾和問題,在搬家之前,這段婚姻其實早就顯露出了端倪。生活習慣以及價值觀的不同讓他們常年爭吵冷戰,兩人之間的低氣壓即便是在當初只有十二歲,還是個孩子的封曜面前也掩藏不住。
已經隱隱約約知道“婚姻”、“家庭”、“羈絆”為何物的封曜已經模模糊糊猜測到,或許只需要再一次的爭吵,又或他們的一次對視,一個眼神——
這段婚姻就會名存實亡。
年紀尚小的封曜對此很是惶恐不安,總是被稱讚乖巧懂事,也已經會看人眼色的他,帶著對未來的迷惘,在這個如履薄冰的家中小心翼翼又努力地維持表面平靜,心裡不知有多羨慕那個腦子缺根弦的大哥。
但在那個契機到來之前,因為工作排程,他們搬家了。
定居的地方很巧,是當初那兩個人在國外留學的城市,也是他們定情的地方。
或許是這座城市的美好回憶實在太多,疲憊的大人想起了最開始完美的感情,也或許是兩個人在家裡能碰面的情況比國內還少,於是家庭氛圍緩和了很多,兩個人可以好好說話,離婚什麼的也就這麼擱置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封曜十五歲開始,選擇了住校。
少年的精力旺盛,記憶力好卻不記事,三年過去,早就忘了這個家曾經發生的一切,也忘記了這段婚姻的內裡遠沒有它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
他在學校交到了新朋友,總是經常跟朋友一起玩,連週末也很少回家。打橄欖球是他的新愛好,週末社群的滑板場也常有他的身影,那個時候封曜的潔癖遠沒有現在這麼重,即便是朋友跟他勾肩搭背,他也可以笑著挽回去。
他自認為自已的生活過得還算幸福,比起很多人來說。
封曜很知足。
——在那天之前。
他的十六歲生日令人相當難忘。
週六下午,接到母親發來的祝福簡訊還有對他的問責,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家的封曜終於遲遲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看著母親簡訊中提到的父親,終於想起給一個人孤零零在家的封崎政打個電話,報備自已的行程:“喂,爸......嗯,白天我就不回家了,glenn舉辦了一個聚會,說是幫我慶生,所以我晚點回來......我拒絕過了,不太好推掉......多久?十點左右吧,你不用等我吃晚飯......嗯,謝謝。”
從父親嘴裡聽到生日快樂這四個字,封曜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感覺。
他跟封崎政的交流委實不多,聊天框和簡訊多數時候都只是轉賬跟收款的關係,他以往的生日對方也沒怎麼在意,這次或許是有母親的提醒,封崎政破天荒地推掉工作回家了一趟。
但就這麼一次還落空了,讓對方等了一個下午,又白回來一趟,封曜還是有點愧疚的。
哪怕封崎政等了這麼久也絲毫沒發現,封曜其實不止今天,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家。
封曜掛掉電話,黑髮少年穿著乾淨的白色運動襯衫,拿著手機的手腕上綁著護腕,想到這點,他站在原地,神情難得有些猶豫。
下一刻,一個人猛地從身後朝他撲來:“嘿,Yao!站在這裡幹什麼?”
“沒什麼,接了個電話。”
男生高興說:“過生日應該高興一點!你看你總是這樣面無表情,難怪長這麼漂亮,連一個女朋友都沒有。”
“今晚是專門為你而辦的,我叫了隔壁班的Fannie,她可是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姑娘!你記得去找她要聯絡方式,我聽說她很喜歡你,男人就要主動一點,這樣才有故事!”
“Glenn,我說了我現在還不想談戀愛。”
“為什麼?Yao,你的年紀不小了。”
“年紀不小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跟我一樣都才十六歲嗎?”
“對啊,十六歲,應該談戀愛了的年紀!”
Glenn笑嘻嘻說:“純情男孩,我們打算去華頓均那邊的攀巖館玩玩,等七點的時候再去現場,你帶那家攀巖館的會員卡了嗎?”
他們一起往前走了幾步,聽到這話,封曜停住了。
“怎麼了?”
“怎麼才說?我沒帶卡。”
“沒關係,你是會員,那地方說名字也可以。”
封曜卻搖搖頭:“我要回家一趟。”他要回去拿膝上型電腦。
他的筆記本之前用時不小心被同學打翻了水杯,當時好好的,結果第二天就開不了機了,封曜拆開看,發現是裡面的東西被水弄壞了,封曜會修電腦,所以自已下單買了單獨的零件,但國外快遞很慢,下單後幾個月都沒動靜,想起可以在實體店買的時候,又已經發貨了,他無奈只能重新買一臺電腦應急用。
用了一月,新電腦其實封曜也差不多習慣了,但很多東西他只存在舊筆記本上沒同步,用著到底不是那麼方便。
Glenn說的會員卡讓他想起這個,算算時間,這周快遞應該到了。會員卡是順便的事,他只是想回去修電腦了。順便......順便看一眼他爸。
於是封曜說:“我回去拿東西,之後直接去攀巖館找你們,電話聯絡。”
...
果然,回到家後,封曜在自家門口發現了那個快遞,對他爸簽收卻不幫他拿進屋子這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封曜彎腰撿起快遞盒,低頭開啟大門,剛喊了一聲:“爸......”他準備換鞋,忽然,眼睛看到什麼,整個人定在原地,不動了。
他看到了封崎政的皮鞋,這沒什麼,他知道他爸爸回家了。
但一向很守規矩,嚴肅到家裡每個人鞋子都要擺放整整齊齊的男人,這次回來這麼長時間,皮鞋卻東一隻西一隻地甩著,好像有什麼很急切的事情要做一樣。
可電話裡,他爸爸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有什麼要緊事啊。
年輕單純的少年疑惑地蹙起眉,眼睛又看到了一邊。那裡有一雙一看就知道是年輕人才穿的、嶄新、潔白、昂貴的某個高階品牌運動鞋。球鞋的品牌logo又大又顯眼,這雙鞋他知道,因為限量,市面上已經炒到好幾萬了,封曜不愛攀比這些,對鞋子也只有舒服這一個要求,但他朋友有時會討論,所以他還算了解。
那雙鞋同樣不怎麼規整地放著。
封宰瓊也回來了?
封曜下意識猜測,他知道哥愛買這些。
不對,封宰瓊從上了高中開始就很少回家了,最久的一次一年沒聯絡,回來的時候跟自已說一聲,是他們這兩兄弟唯一的交流。
然後,視線落到離他不遠處,堆在地上的領帶時,封曜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張了張嘴,那聲原本應該喊出來的“爸”被他重新嚥了回去,快遞和會員卡被遺忘到一邊,封曜安靜地換了鞋,緩慢地往室內走去。
西裝外套。
白襯衫。
衛衣。
運動褲。
皮帶。
乾淨到反光的地板上殘留的痕跡,還有被撕開的塑膠口袋。
握著手機的手不自覺攥緊,封曜面無表情地跟著這些痕跡一路走向臥室,他腦袋有些發木,頭一次接觸從沒見過、想過的事物讓他即震驚又不可思議,以至於連生氣都忘記了。
他只覺得無措。
臥室門虛掩著,那清晰陌生又帶著一點熟悉的叫喊讓他想替自已父親辯解、欺騙自已都不行。
男人和男人?
他想,媽媽現在在幹什麼?
為了裡面這個人,為了他的工作到處奔波。
就算、就算真的沒有感情了......那也不該、那也不該......
可——
封崎政喜歡男人?
那他為什麼跟女人結婚?又為什麼生下他跟他哥?
腦子一片混沌,無數念頭翻湧上前,封曜不知是刻意忽略,還是不想承認,他逃避開的某個事實,在他隨後身體自發的驅動下,直白地展現出來。
他往前走了一步。
——啪嗒。
手機掉在地上,砸到封曜的腳,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腳趾發麻,他卻像感覺不到一樣傻站在原地。
因為畫面裡的人是自已認識的,也因為他近在眼前,於是比曾經看到的,朋友推薦的那些電影更不堪入目,他從來沒見過封崎政這樣的表情。
虛假、魔幻。
這是現實嗎?封曜懷疑是不是有誰做了他的人皮面具。
可每一條皺紋都很熟悉,面頰肌肉的抖動那麼真實,嘴裡喊出的亦是熟悉的聲音,有什麼人能做出這麼模擬的面具,僅僅是為了來他家裡做這種事?
這一幕彷彿要灼傷封曜的眼睛。
封曜沒想好怎麼辦。
是衝進去揍他一頓,還是冷靜點敲門阻止他,又或者事後再跟封崎政談話?
要錄影片保留證據嗎?
要怎麼跟他媽說?
媽媽會不會已經知道了,所以封崎政才敢這麼大膽?
又或者萬一他媽知道但覺得無所謂?
畢竟他們已經沒什麼感情了。
如果要離婚呢?
沒等他處理好這些資訊,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封曜心頭一慌,便伸手去拉門,但拖鞋踩到了之前掉落的手機螢幕,他腳一滑,踉蹌跌進室內。
原本風吹門的聲音壓根不會引起屋內火熱的兩人的注意,但他這多此一舉的動作,反而製造出了更大的噪音。
他跟封崎政對視。
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對方驚慌失措的表情,還有那刻的情動。
然後,塵封的記憶突然被撬開一角,封曜的腦子裡,浮現出一張熟悉的,但更年輕、更英俊的臉。
已經模糊的人臉和身體,髮絲溼潤的男人操著一口低沉的倫敦腔,只有話語清晰如昨日。
“他還小......放心,什麼都不會記得的。”
“別那麼......”
噁心,好惡心。
有什麼東西好像要順著他的喉管從嘴裡出來了。
封曜猛地捂住嘴,難以再看屋內兩個人有什麼反應,他跑了出去。
他撞開廁所門,難以維持鎮定,趴在馬桶上劇烈狼狽地乾嘔起來。
可不管他怎麼吐,馬桶裡還是什麼都沒有。
乾乾淨淨,一如既往。
但封曜知道,那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骯髒。
看不見的。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他的母親匆匆趕了回來,暴露的那麼徹底,封崎政徹底瞞不下去了。兩人爆發了這麼多年最為激烈的爭吵,就連在學校的封宰瓊也被驚動,摸不著頭腦地從學校回家一趟。
夜裡,律師快速地把離婚協議擬好,兩人都乾脆利落地簽了字。
他跟著母親,封崎政跟著父親。
母親帶著他匆匆回國了。
封曜沒來得及跟朋友道別,還有那場他沒來得及參加的生日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