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洛小軍是被三個模樣奇怪的人，帶著進入紫源基地的。

他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暴露的——迷彩服裝在森林中本該完美隱蔽，但這幾人卻像商量好了似的，在遙遠之處騎著跑得飛快的多腿摩托，筆直朝自己衝過來，在身邊停下。

毫不拖泥帶水。

等到講清了來意，對方手腕裡傳出來一聲清脆的“允許通行”，自己就被請上了摩托。

對方彷彿不怕任何襲擊和暴露，帶著他徑直穿越叢林。

豁然開朗之下，他先看見了一片高高的圍牆。

圍牆似乎是一根根木頭搭成，它們繞著山莊外側，被伐木工清理出來的大片大片山地而建，足有兩層樓那麼高。

但之所以說“似乎”，是因為圍牆外側盡皆鑲嵌著非土非石、非金非木的奇怪材料。

它們將圍牆徹底包裹，只能從光禿禿的山林，和圓柱形的形狀判斷出取材自森林圓木。

奇怪的是，圍牆之上卻沒有常識中應該出現的哨站，只有不知道裝著什麼的木頭大盒子，每隔幾米，擺在可供人通行的圍牆頂上。

在山莊之外，森林被伐空的空地上，少數稍顯混亂的地方，一臺模樣怎麼看怎麼像個大型滾筒的玩意兒，竟然自己在磕磕拉拉的土塊上來回碾壓。

等下方土石不再磕磕拉拉，又到處亂滾，彷彿是自己在找不平整的地方……

而大片大片已經平整的空地上，古怪的、看不出材質的硬質地磚，一片片鋪在地面上。

一座寬闊高大且深長的房屋，整齊地碼在規劃好的地區，底部似乎深深扎入土地之中。

那似乎是一長排許多房間。漫長的屋牆上每隔幾米，就會開上一扇小門和氣窗。

透過並未遮掩的門，洛小軍驚訝於自己看到了床、桌、椅子等完整的，城市裡才會擁有的傢俱。

越過外圍的建設區後，他差點以為自己穿越時空，來到了災變之前的人類小鎮。

雖然還沒有進入山莊內部，但外圍已經是道路平整。昏黃的天空下，七八米寬闊的馬路旁，每隔幾米便有一盞“路燈”。

它細長的燈杆插入地面，頂部罩著一層蒙皮，裡面散發出柔和的微光。

三兩個急急忙忙的路人推著木質小車經過，見到洛小軍這個徹底的陌生人，還塞給他一瓶冰鎮自釀米酒。

“新來的？送你了，不要糧票。以後記得光顧我家生意哈。”

“我艹？”

洛小軍忍不住了。

新華里也有酒販子，但賣的都是些瓶裝酒，幾乎算是奢侈品。而且酒販自身絕對算是營地內的貴族階層，握有武力的那種。

哪兒來的多餘糧食，還自釀酒？

而且堂而皇之地推車在路邊賣，不怕被有權有勢的傢伙搶走嗎？

等看到一個個穿著普通的居民，推著小車奔向指定夜市地點，在路上衝著路人四處推銷他們的烤肉串、壽司、飯糰、瘦肉丸湯和薄荷涼粉，洛小軍內心感到無比混亂。

他指向路邊一個固定的小小房屋。

兩個守衛兵團計程車兵正巡邏到這裡，掏出兩張小票給房屋裡的固定攤主，換取洗好烘乾的一大堆臭衣服。

“那是……你們的錢？”

“算錢嗎？”熊景鬧了撓頭，“糧票知道吧？就我們爸媽那輩小時候還在用的。”

“爸媽”這兩個字刺了洛小軍一下，他快速呼吸一口：“你們的……叫市民是吧？市民幫士兵洗衣服，士兵還要付出糧票來換？他會遭到報復嗎？”

這是什麼問題？

熊景沉默了一會兒，用同情的眼神看了洛小軍一眼：

“勞動產生價值，價值以公正的尺度相互兌換。這是寫在基地市憲法裡的。如果他們敢這麼做，輕則牢獄之災，重則驅逐出基地市，自生自滅。”

洛小軍不再說話。

其實後面還有很多的衍生問題，但他突然覺得這種堂而皇之的解釋太過空中樓閣。

新華不是沒有頒佈過維持公正的法令，但在異能世界中，階層飛速分化，加上龐大的生產生存壓力，所謂公正，都只是妨礙效率的一紙空文罷了。

所有高層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所有衛兵都配有精良的冷兵器，但目之所及，完全不像有金屬冶煉裝置；

一大片廠房集中在遠處廣闊的原高爾夫、足球、籃球場上，燈火通明，漸次亮起，卻沒有聽到任何大型發電機運作的聲音；

作為一個營地最重要的地區，一眼就被看出是倉儲倉庫的地方，門口沒有任何警衛，只豎了一塊“危險！外人莫入”的牌子……

遠處門前空地上，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好像是在逗著身形壯碩的青皮豹子？

而就在他從北入莊，慢慢南行向生活區時，從東面岔路口還來了一批衣衫襤褸、神情怯懦的瘦猴兒。

他們被另一組帶著手臂模樣的針織肩章計程車兵領著，與他去往同樣的方向。

是拾荒者？他們在招募城市裡的拾荒者？

而且看那些人的樣子，不可能是人上人的異能者。

如果一個營地有這麼多隻能生產，卻無法戰鬥的普通勞動者，那麼誰來保護這裡的安全呢？

洛小軍不知為何，見到仿若舊時代的秩序在這裡生根發芽，見到在新華的控制區裡，幾乎難得一見的笑容，心裡竟然不是新奇興奮，而是染上了一絲沉鬱。

在舊時代，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武警尖兵，整日和地方上大小細碎打交道。

見得多了，一腔感性付諸部落格，筆尖遮遮掩掩卻還是被勒令刪除，之後便數年未得升遷。

災變來臨後，因為遠在北方的白領大表姐莫名其妙成了盤古總部，龍巢組織的副首領，也因為自己覺醒了異能，首領周野就透過衛星網路對他遠端授勳，成為了夏國秘會——龍巢的特種軍人。

但他其實一直沒有身份的自覺。

舊時代抱著不利於工作的同情心，新時代抱著不利於生存的幻念。

等好不容易，幻念讓大半年的崩壞世界磨平，讓他可以好好為了生存麻木地走下去，不用成宿成宿難過地睡不著覺了。

突然又被紫源的一切扎入心頭。

為什麼能這樣？

憑什麼能這樣？

這不是他認識中的末日營地。

他們在新華控制區裡默許等級、默許異能者建立小山頭，嚴格控制管理著勞動者，

對著衣衫襤褸的小孩、對著光鮮亮麗的民間強者、對著妻妾成群的自封貴族，他們遮蔽眼睛，

用參謀那些知識分子所說的，“道德具有文化相對性”之類的道理麻痺自己，

讓舊時代殘留的那點價值觀，深深匍匐在維持生產效率、維持營地小社會穩定的目標之下，

最終讓自己變得不認識自己，就算能吃飽飯，能睡到女人，也總是心裡空空蕩蕩。

可是，如果存在另外一群人，在末日中也能活成紫源這裡的樣子，

那自己等人在新華所忍受的一切，以及那些被新華“拯救”，併為了活著而忍受得更多的平民倖存者，

大家的忍受，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