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周恪己對坐在書房內,周恪己手邊的書信墨跡未乾,而我手邊的果脯籃子裡還剩下不少沛兒帶來的各式果脯。唐雲忠從外面疾步走入,左右瞧瞧我們倆,撓了撓頭髮略顯尷尬地抱著胳膊:“我把那小孩暫時安置到驛館去了……眼下怎麼辦?”
周恪己一時沒有說話,我只覺得萬分後悔:“要是我沒有這麼早回來就好了,當時我就覺察到不對勁,明明已經覺察到不對勁了……”
“沒用的,阿梨你不可能不回來,而我們也沒有機會回京。”周恪己過了很久才從桌前坐起身,嘴裡呢喃著,“……巫蠱之患,又是巫蠱之患。”
“是誰派那人來報信的?”唐雲忠找了個地方坐下,“我爺爺可知道了?他雖然素來和太師不對付,但是遇到生死攸關的大事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訊息正是老國公派人送來的,不可能有失誤。而且依照老師的性格,倘若聖上當真要行巫蠱之事,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觀。不過老師三朝老臣的身份在這裡,加上上諫之事本就是臣子盡忠直言的本分,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在此刻……”周恪己低頭看著還攤開在案臺上的信件,不由得喃喃自語起來。
我聽著,卻不知道應該回應什麼,一邊慶幸著周恪己似乎還有理智,一邊又隱約覺察出似乎周恪己此刻已經有些失控。
“大哥……”唐雲忠走上前拍了拍周恪己的肩膀,但是凝固很久都沒能繼續說下去,最終,他也只能沉默地按在周恪己肩上,“大哥。”
周恪己看著窗外很久,忽然回過頭看向我和唐雲忠:“阿梨、雲忠,我要回趟京城。”大約是看出我們表情錯愕,他堅定地點點頭,“我要弄清楚老師到底是怎麼死的,老師是三朝忠臣,恪己而自律,這也太……”
我心口也有些悶悶的,一想到一個月前的再見居然就成了永別,再想到那些刺目的字眼,別有用心的誣告和輕描淡寫的謀殺:“我也要回去!”
唐雲忠一手攔住我們一個,那表情就是說一個頭兩個大也不為過:“你們倆稍微冷靜點,雖然太師之死很讓人悲痛,但是裡面蹊蹺的內容實在太多了,而且眼下只顧一時氣性回去,名不正言不順,還會打草驚蛇,你們可不要一時衝動啊。”
“雲忠,為兄絕非僅僅出於師生之恩情而決意要回去。阿梨在京中發現郭虞正在主持修建的寺廟中又有那種西域傳來的巫蠱祭祀。眼下老是因為上諫此事而獲罪,並死於府中。更何況就在不久前,我們才發現江耀生作為郭虞的爪牙,居然想要戕害同僚,甚至賣國求榮。”周恪己搖了搖頭,“種種事件累加不斷,眼下我再置身事外,便是枉為周氏子弟。”
一種莫名的預感忽然從我心裡升騰而起——周恪己被徹底激怒了,眼下他分明依舊是不能回去的,但是他似乎已經篤定自己要回到京城,這結果不就和千姓堂的期待不謀而合了嗎?
那黑衣人的話歷歷在目,千姓堂試圖引誘我作為導火索,就為了打破周氏父子間現在微妙的平衡,從而讓周恪己回京……既然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讓周恪己有理由回到京城,那麼他們未必不會盯上週恪己唯一的老師,也是當朝太師廖清河。
想到這裡,我又是懷疑又是憤怒:“我要城外查一件事情!”
“你要去幹什麼?”唐雲忠大概是想要喊住我,
不過我眼下也顧不上他,眼下我一定要去找那黑衣人問個明白,倘若真是因為他們的緣故——我必然不會再與他們合作一次!
唐雲忠看看我離開的方向,又看看坐在桌邊彷彿入定的周恪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不冷靜……這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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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策馬出城,等到日落後夜色深沉,那熟悉的黑影果然從樹後面暗處走出:“我義父死了……當朝太師廖清河死了。他上諫阻攔聖上行巫蠱之事,被罰閉門思過,後來他便自殺,其名義上說是為了謝罪,但是明眼人都能察覺出,他是被人害死的。這是你們的手筆嗎?”
“……你是在懷疑我們嗎,許大人?”他語氣裡中透出壓抑的沉痛,“我們畢竟曾經同生共死,眼下你居然懷疑我嗎?”
“我不是懷疑你,我是懷疑千姓堂。千姓堂眼下所作所為,不就是為了把恪己大人逼回京城,重新讓他去爭奪皇位嗎?你們連我的性命也算計過,我怎麼能確定你們不會利用廖清河!”我察覺自己的手在不斷顫抖,那種徹骨的憤怒和無頭蒼蠅的焦躁讓我甚至無法剋制自己的怒火,“你前腳剛剛和我剖白你們的計劃,你說千姓堂希望我能死在京城,這樣周恪己一定會回來的。這都是你們說過的。”
“眼下我活著,義父卻沒了,這難道是巧合?”
我們之間沉默良久,他低頭沉默不語,而我也逐漸從憤怒裡醒了過來,夜裡冰冷的空氣讓我一點點冷靜下來思考這個局面:“……”
“千姓堂沒有出手。”就在我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他抬起頭語氣裡帶著幾分疏遠,“我們確實算計過你,但是廖太師的死並不在意料之中。”
“……理由。”
“你是知情者,廖太師不是,千姓堂不會將無辜的局外人扯入這件事情。更何況我們並不能確定廖清河的死是否會讓周恪己不顧聖上命令而返京。”那人嘆了一口氣,“而且,殺死廖清河的是唐鎮遠將軍,如果你真的返京向他詢問,他會供認不諱的。”
“什麼?”我一瞬間懵了,只覺得反覆被人一拳砸在腦門上一般,“老將軍,是老將軍動手的?是他殺了義父?”
“唐鎮遠不可能將此事向密探和盤托出,但是你若是當面去問他,他應該不會欺瞞你。”
“為什麼?唐將軍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因為廖清河必須死,但是如果由聖上動手的話,後世必然唾罵他殘害忠良。所以只能找一個人為他把事情擺平了。如何處置唐宣文尚未有定奪,聖上用此事作為要挾,讓老國公去做一次惡人,他自然只能照辦。”
我沉默良久,心裡只覺得慼慼然:“我一直以為,老國公雖然嘴裡嫌棄,但是依舊還是把義父當作知己好友的……不過想來倘若聖上已經做好了決定,那麼老國公縱使拒絕,也大約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可能,他也沒有得選吧?”
我失魂落魄地說著,不由得低下頭。眼下我的理智一點點回到我的神智之中,但是理智一旦回來了,那一股困獸的憤怒便逐漸冷卻,而沒有邊際的悲傷才鮮明地湧上心頭:“對不起,我剛剛懷疑質問你……”
“如果他有得選呢?”那黑衣人忽然打斷了我絮絮叨叨的道歉。
“什麼?”我抬起頭,帶著幾分疑惑看向他。
“我說,如果唐鎮遠有得選呢?”
我反應了一會這句話的意思,忽然感覺渾身發冷:“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老國公有得選他怎麼可能不救義父!”
——唐鎮遠我雖然不算喜歡他,但是我也能從他和義父相處的細節裡知曉他不可能真心用義父的性命為自己的孩子鋪路。五十年同朝為官的情誼,怎麼也不可能拿生死的大事情開玩笑,倘若有得選,唐老將軍怎麼也不可能就這麼看著義父死去。
“你如果真的想要知道,那就應該去問知道答案的人。”
“老將軍?”
“……最後見到太師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最後的時刻他們聊了什麼。無論你在這裡依靠自己想再多東西都是徒勞,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重回京城,當面和老國公問清楚。”
我沉默地看著他,那黑衣人依舊是一身夜行衣,我似乎能透過面紗看見他臉上糾結的神色,他一定知道什麼細節,一定知道什麼沒有說出來的有關廖清河之死的細節。
半晌,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有所保留,但是不要緊,我本來就沒有一定要逼問你的打算——雖然我剛剛才懷疑過你,但是我們之間應該信任彼此。答案在京城,既然你已經這麼告訴我了,那麼眼下我就要回去和大人思考如何回京了。”
他微微躬身向我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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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第二天我回唐府的時候,看見楊雲行坐在樹下那個鞦韆上,心情頗為不佳地搖晃著身體,大約是朦朧地看著我了,他微微轉過頭:“嫂嫂?”
我點點頭,答應了一聲:“大人和將軍呢?”
“在裡面商議事情。表哥和雲忠哥幾乎都一晚沒有睡,眼下他們累得很,我勸他們先休息著,但是他們也不聽我的——我從沒有看過表哥這樣。”
我安撫一般拍拍他的肩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恪己大人並非只是因為一件事情而如此,楊家的仇怨,正玄門的誣陷,對江耀生一事的冷處理,那罄竹難書的巫蠱邪術,在加上老師的死……這麼多的事情,他總要討個說法。縱使古人常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也並非是給了父親絕對的豁免權。”
“嫂嫂,我們會去京城嗎?”他坐在鞦韆上望著我。
眼下楊雲行比起幾年前能看到的東西更多了,明暗明顯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出物體的形狀,也正因為此,他眼下比起本來就能看見的人更喜歡盯著人說話,這大約是失而復得之後的一種本能的執迷吧。
“會的。”我在他肩上拍了拍,“我本來想的是等到匈奴的事情暫且平息下去再想辦法,但是目前看起來,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在逃避——是應該回去了。”
“阿梨。”聽到喊我的聲音,我抬起頭,就看見周恪己神態憔悴地望著我,小幅度地對我笑了笑,“你回來了——有打聽到什麼情況嗎?”
我點點頭:“唐鎮遠老將軍是最後見過義父的人,聖上知道此事身為不光彩,便秘密委託老將軍為義父送行。眼下到底最終是什麼情況,唯有去京城唐府才能探明。”
“嗯。”周恪己大約對此並不意外,垂眸點點頭,“眼下回去是一件定下的事實,只是到底如何才能名正言順回京,也得好好打算才是。”
說起這件事情,我不由得苦笑起來,沒忍住調侃了周恪己一句:“是必須好好打算,不然你走在半道上,大約已經成了造反的叛軍了。”
“大哥自己回去其實還是有法子的。”唐雲忠跟在後面走了過來,也是眼圈烏青鬍子拉碴,看起來就知道他們倆跟我一樣,都是一夜未睡,“但是倘若不帶著我的嫡系部隊回去,縱使大哥一個人回了京城,也不過是中了請君入甕的計策罷了。但是要帶我的部隊回去,沒有一個適合的由頭也不能輕舉妄動。”
“明年春天是聖上六十歲的千秋節,藉著這個由頭回去賀壽也不行嗎?”
周恪己搖搖頭:“雲忠說得不錯,我們幾個人回去倒是好辦,但是如何把唐家軍抽出一部分帶回去才是問題關鍵。如果不帶軍士回去,那麼回了京城也只是回到神武營管制之下,倘若不留心還可能再度被困在京城。”
聞言,我都不由得沉默起來——眼下的周恪己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太子,這麼多年在北川之地發展,與唐家軍及其他邊關將領交好,他早已控制了北方的邊防線和北川三郡的財政大權,然而山高路遠,此行沒辦法名正言順帶兵回去,後期難免受人掣肘。
但是一旦帶兵回去,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便是存心要逼宮。
“你們想要帶兵回京城?”赫連笳從院外走進來,大約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他表情頗有些得意,“這還不容易?就為了這事情犯愁啊?”
我有點茫然:“哪裡容易了?赫連將軍說得倒是簡單呢……”
想不到赫連笳聞言笑得更加開懷:“對你們來說倒是不容易,但是對我哥來說,豈不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