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燒妹一直觀察著靠近的吐谷渾牧人，目光隱隱透著仇怨。
如不是顯得造次無禮，沈燒妹絕對會跳下車，湊上前去，不放過他們每一個人的五官，觀察個究竟。
秦凡苦笑不已：燒妹啊，你得千萬千萬地控制住自己，要理性行事，不要輕舉妄動……
所幸，一路沈燒妹可以按捺得住心頭躁抑之火。
唐人使團在眾牧人殷切的目光下，進入了伏俟王城。
秦凡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昔日在長安，慕容伏許這廝膽大包天，以武犯禁屢屢欺負自己。
他看了坐在旁邊的許喁喁，心道：不過我也因禍得福，讓我遇到了摯友，我的好劍侍！
許喁喁掀開窗簾，目視外頭的景色，良久之後，似乎也想到了什麼，眨著星眸，笑道：“今晚上，咱們騎馬在伏俟城走走吧！”
秦凡一笑：“你也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咱們第一次在長安的經歷？”
許喁喁紅著臉點了點頭。
然而晚上，伏俟城不宵禁嗎？
許喁喁的建議頗是大膽，昔日慕容伏許也是無視宵禁，敢領著族人，追了秦凡和許喁喁，這一路過程可謂相當生猛刺激。
秦凡也不知道，那天夜晚過後，慕容伏許是怎麼擺脫得了金吾衛、不良人的搜尋與追蹤，回到鴻臚寺館驛。
不過，這一些傢伙以武犯禁，一心亂來。
就好比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的惡徒，既一心追求刺激，自然不把世間秩序律法，給放在眼裡。
慕容伏許等人，屬於來自吐谷渾使節，身份特殊，不習王化，一句不知者不罪，推諉自身過失。
還有一點，吐谷渾境內有豐富的金屬礦，冶金技藝精湛，古時絲綢之路，地理優勢明顯，是重要的交通樞紐，經貿發達。
錢，對於慕容伏許這一類王室成員而言，不算什麼，上繳罰款，意思意思，多半就能矇混過關。
……
秦凡自忖不是無賴的王族成員，笑道：“如果夜晚，此地不作宵禁，咱們和契苾將軍知會一聲，出來逛一逛，但要尊重當地風土人情。”
許喁喁笑了：“這是自然了，我們天朝上國子民，自當遵禮守法。”
“……”
慕容伏許等人以及大唐使團會面之後，也沒有存在太多的繁文縟節。
作為東道主，慕容伏許安排秦凡等唐人使團，暫住在外城東角方院一帶的平頂樓房。
慕容伏許說是唐人使者一路辛苦，先行歇息，待異日再安排使節進謁慕容可汗，並且滿足一眾人馬的糧草需求。
事實上，作為唐使人員，多盼望早一點結束這一趟行程，在人屋簷下，怎麼也不如待在自己的家舒服。
既然慕容可汗，憐恤他們辛勞，自然而然接受他們好意。
筵席間，沾罕東等人此時上前抱拳稟道：“契苾大使、秦凡副使，我們功成，請允准我等身退。”
按照之前在湟水谷地的協議，沾罕東將他們帶到伏俟城，就可以離開了。
契苾和力揮了揮手，客氣一笑道：“那是自然了！待異日有機緣時，再向你們請益交流。”
雖然在他們在進入庫庫諾爾嶺時，沾罕東是故意要耍壞，要將整一支隊伍給帶偏掉，然而他們都忽略掉了一點，隊伍中多了秦凡這一名看過後世相關地理著作的外掛者。
秦凡的存在，如同暮鼓晨鐘，給予他們一行人一記狠狠的當頭棒喝，他們再也不敢肆意地使壞了，敢亂帶路了。
至此之後，沾罕東等人算是忠心於大唐的使團，直至抵達王城。
秦凡上前，將一帛物塞到了沾罕東手上，道：“這是給你們辛苦費用，以後保重！”
沾罕東等人拜謝而出，待將帛巾掀開，原來是一大攥的銀塊。
一路相處，沾罕東等人雖然成為了俘虜，失卻尊嚴，但肉體並無受到損害，長時間相處後，對於這一支使節團成員頗有感情的，心裡頗是感慨秦凡為人高義。
他的手下，道：“老大，如果你能得見慕容可汗，可以給他們唐人美言幾句。”
沾罕東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了。”
他心道：現下可汗傾向於倚於西南強蕃，契翰等各部落的將勛以及富室，都是贊同東掠擴張，然而大唐文明輝煌，民族溫善馴良且又崇武強悍，正如秦凡他們這一支出使隊，哪裡能夠輕易被征服的？可汗等人的決斷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筵席依然持續！
眾人抵達伏俟王城，算是卸掉心頭大石，在晚膳上痛飲當地的美酒，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
彼時，程處弼、侯長方喝得大醉，居然又摟又抱，要知道之前，他二人可是鬧不和。
許喁喁、沈燒妹敬陪末席。
許喁喁瞧著程處弼放浪形骸的模樣，又看了沈燒妹一眼，不禁嘆息：這姓程的傢伙，在佳人面前，好不容易營造好的人設，就這般被毀於一旦了。
秦凡也是覺得，滿是可惜。
此時此刻，沈燒妹已拋頭露臉，畢竟暫住伏俟城，她再藏著掖著，萬一當奸細被拿住，別說報仇，立馬便有性命之憂。
契苾何力在筵席前對眾人宣稱，入城時遇到一名唐人姑娘，這一位自稱沈燒妹的姑娘，據說和親人來吐谷渾做生意，結果走失了，幸虧遇到了他們出使團，約定未來待回程時，再順道送她回家鄉。
眾人攙扶程處弼、侯長方等醉漢，入裡屋歇息。
此時，方院外聚集人潮，好不熱鬧。
原本秦凡、許喁喁原本以為，伏俟王城也會宵禁，但不曾想，唐人使團的到來，外城開放，慕容主部轄下的牧民，竟是歡喜不已，自發地前來城郭，裡裡外外處處出現了篝火，附近氈帳牧民魚擁出入，自由活動，或是貿易，或是商談，不少年輕男女載歌載舞，彈奏著扎木聶、琵琶，吹奏著羌笛等，敲打羯鼓……
於是，樂器之聲響做一團，熱鬧非凡，舉城上下洋溢著節慶氣氛。
許喁喁星眸閃亮，指著外頭的喧鬧場景，爽朗一笑道：“走，咱們溜達一下……”
在伏俟城的狀況，堪比寄人籬下，不比待在草原郊外那般無拘無束、舒爽自然。
她一個姑娘，現下又在和一大群漢子住一塊兒，夜深人靜時，才敢打水淨身，現下百無聊賴，自然拉著秦凡打發時間。
更何況異族風情，這一輩子不去看看，怕就得下一輩子了！
秦凡、許喁喁擔心，留下沈燒妹一個人在院房，會鬧出事端，出去逛時也捎上她。
沈燒妹意識到仇敵便可能和自己同在一座城郭，試問她怎麼可能會靜下心來，不上街逛一逛。
當然，他們此時不必在長安、草原等地，離開方院，不忘和契苾何力知會了一聲。
契苾何力清楚，秦凡、許喁喁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新地域的人事物，皆充滿好奇感，如果讓他們有熱鬧不看，困守一隅，那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尋思秦凡精明謹慎，捎上沈燒妹問題不大。
更何況秦凡等人到外頭晃一晃，可以探悉情報，囑咐一句，務須小心。
三人換上便裝，徑直出行。
許喁喁低聲道：“我說你的那一個程老弟，運氣也太爛了，早不醉晚不醉，偏偏要在此時喝醉……”
秦凡卻笑道：“我覺得程處弼不出來倒是好事。”
“為何這麼說啊？”
“你看看四周。”
在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篝火活動中，人人洋溢著歡笑聲，相較之下，帶著黑色面巾的沈燒妹不苟言笑，眼神銳利，氣質清冷，還真的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現在狀況可不比以往，沈燒妹化身沈鬱的復仇者，程處弼不太懂得察言觀色，口沒遮攔，如果讓他說了什麼得罪了人家俏佳人，那麼事情就沒有轉圜了。
許喁喁明白了秦凡的意思，二人分左右圍著沈燒妹，不讓她亂七八糟胡來。
秦凡倒是在想，萬一咱們出使迴歸，但沈燒妹依然尋不到所謂的殺父之仇，那麼她會否吞噎得下這一口氣來。
秦凡蠻擔心，沈燒妹會鑽牛角尖，發起小姐刁蠻脾氣，於是隨便在街上，找一個形貌特徵和仇家相似者，殺了了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被殺之人，便算死得冤枉了。
忽然，有一男子冷冷地道：“慕容閣下，我發現你們部族的人對我們十分之不尊重，我和東贊來了伏俟城那麼久，你們的人都視我等如無物，不曾像今野那麼地熱鬧。”
秦凡下意識地蹙眉頭：嗯，此人聲音怎麼會如此耳熟？
秦凡一愕，火光之中，覷到了三名男子，尤為矚目。
其中最左側一人正是慕容伏許，中間、右手一向的二人頭戴氈帽，均披著華貴幹潔的皮裘，腰間繫上精美毛帶，臂區有金銀作飾，純以衣品而言，便知道二人身份俱不簡單。
先前那一個說話者，明顯正是右手方的那一名濃髯滿腮的漢子！
秦凡記得這個傢伙！
昔日，他不正是茹老大？
話說這個茹老大，居然和西安名族蕪苑樓氏，以及富賈曲靈消，聯合起來裝神弄鬼，以華山潼關附近的天坑溶洞為幌子，以謠言欺騙世人，坑害不少前來尋寶的商賈。
秦凡、孔丙丁等一幫正義人士，機緣巧合下，破解了這一樁樁迷離的謀財害命案件。
秦凡堅信有王曉東，以及一眾不良人的介入下，必然能蒐集到證據，將樓抑、曲靈消這一些有份行惡之人給繩之於法，也許當他們出使吐谷渾這一段時間裡，大理寺審判案件後，他們早就押往刑場被處決掉了。
然而居然在王城吐谷渾，遇到了這個茹老大？茹老大看似是大老粗，但實際非同一般。
試問蕪苑名族樓氏，以及富賈曲靈消，能和無名之輩組團，稱兄道弟？
茹老大必然有著豐厚無比的財力，其次著手佈局全面，引誘關內外富商飛蛾投火，手段高明，擅長製毒，武功高深莫測……
秦凡此時的愕然表現，可把許喁喁給看懵了，笑道：“公子，你怎麼了？”
“噓——”
秦凡一把握住了許喁喁的手，略是欠身，不住地搖頭，表示讓她先別吭聲。
許喁喁、沈燒妹此時也是好奇不已，一直以來，秦凡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靜自若，爽朗自然，怎麼現下卻是一副遇到了債主的模樣？
不過，此時前方篝火叢中，族人興高采烈，翩翩起舞，在一定的程度上，分散了茹老大的注意力，茹老大並不能見到秦凡的存在。
三人正中者長相文秀，卻笑容獷烈：“茹哥，慕容閣下待我等至厚，這是不容置疑。中原有句老話：有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也許慕容部族的人，此前有和中原人結交，有貿易往來，是以見到中原使團不辭千里而至，頗有感懷，於是熱鬧風光，無需細表。”
此人氣質高雅，英俊瀟灑，說話聲調抑揚頓挫，聲如秒玉清脆。
這不，周邊吐谷渾的姑娘們的目光，不少落在了他的身上來！
慕容伏許諂媚笑道：“東贊賢弟，你真的是我知音，你是我慕容氏最欣賞的人，你們西蕃和我們汗國友誼將千秋萬載！”
秦凡的腦瓜子嗡地一震。
他的腦海中想起了一人：噶爾·東贊。
噶爾·東贊可是吐蕃王臣，集合外交、軍事、內政於一身的頂尖人物。
事實上，吐蕃之強，版圖宏深，在七世紀中葉時，能夠和大唐爭一時之短長，除松贊干布執政者英明果敢外，皆因有噶爾一族，從旁協作，君臣齊心，對內銳意改革，安定內部，對外竊據豪奪，上下通力積少累多，國力空前強大。
當然了，秦凡猜測，此時噶爾·東贊此行必然身兼重任，譬如拉攏吐谷渾，對抗強唐。
茹老大笑道：“贊弟，那一些大唐人來了，憑你聰明才智，來日在殿前，咱們何不在慕容可汗面前殺殺他們威風？”
此話剛落，慕容伏忍不住拍手叫好，笑道：“智賴東贊，武有阿茹，屆時一定精彩之極！”
噶爾·東贊笑道：“大唐多有豪傑俊彥，有識之士，你道是和小兒嬉戲？我們萬萬不可情敵，否則貽笑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