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蓮華沒有太多的喜悅感,因為比起邪妖,她看清了這座城裡真正的邪魔。
以前不是沒有聽到貴族禍害貧民的相關傳聞,但不是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就是認為無可奈何乃至理所當然。
直至有人把話說白了,血淋淋的一切展現在眼前,蓮華才終於明白,理解了很多事情。
世上也許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世間虛妄,夢驚泡影,永珍無常……對於秀朝說的話,她有了新的體會,但絕不會走上前者的道路。
她的路並未改變,只是更加看清了方向。
源家收押了所有邪妖,或者說妖化的犯人,然後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全都在監牢裡化作了血水!
辛苦抓到的犯人們全部被滅口,蓮華的情緒卻很冷靜,以至於連一點忿怒都不表現出來。
家族裡有內鬼……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以往的自己難以接受的事實。
正視了金澤城的真相後,這不是很難預料的事情。
畢竟,源家也是貴族。
蓮華想要去見信若兄長,腳步卻像是有了自己意志一般走向了另一邊。
源家的藏書庫裡,戴著狐狸面具的少年正在閱讀歷史文獻,上面有著八岐大蛇的圖示。
“他們都死了。”蓮華向林德報告道。
林德放下文獻,看向少女:“你還好嗎?”
聽到他這麼問,蓮華才察覺到自己握緊了拳頭,手臂緊繃。
她終究是感到了憤怒的,怒火正在體內深處燃燒。
“我……不太好。”蓮華坦白道,“雖然這在預料之中,我們保留下了關鍵的人物,但是……”
“你想要相信自己的家族,即使理解到有內鬼的可能性,也還是希望不會真的出現背叛。”林德道。
“這是人之常情,但事實就是事實,它不會照顧你的感情,而是會冷酷地呈現在你面前。”
“想哭就哭一下吧,我會當作沒有看見。”
蓮華感到深切的悲傷從怒火之後湧了上來,化作溫熱的淚水。
林德轉身繼續看文獻。比起安慰,龍娘現在更需要的是安靜。
想要溫柔的話,她會去找花音,而不是走到這裡。
林德對蓮華的看法從未改變,她是一位偉大的獵魔士,無論遭到怎樣的挫折都一定會堅強面對,而事實也是如此。
雨又下了起來,柔和得如同少女的眼淚。
“謝謝你,林德。”身後傳來的話語讓林德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沒有否定這個稱呼,也沒有承認,仍然背對著少女,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蓮華凝視少年的背影,可以肯定他就是林德,畢竟提示太多了,根本就是明示。
林德的偽裝必定有理由,她不會硬要揭穿,只是說一聲:我認出你了。
之後蓮華去見信若,談了犯人死亡以及內鬼的事,信若表示將進行嚴查。
蓮華沒有說還保留著關鍵的犯人:黑袍術師,以及雪女等幾個邪妖。她想相信信若兄長,但這是必要的防備。
在秘密的關押處,儘可能做好預防後,由花音對黑袍術師和邪妖們進行審問。
沒錯,花音。
這段時間林德等人都看到了這位藝者的本領併為之驚歎。技能多到懶得數的遙光首領,手段靈活多樣的宮本家人,懂得多種拷問方式的源家武士,一致認同她是最好的拷問者!
這讓人畜無害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自稱)的花音小姐有些傷心,感覺大家都誤會了自己。
她向黑袍術師述說自己的苦悶,並做出了一點小小的發洩,舒緩自己的情緒並作為後者作惡的教訓。
黑袍術師嚐到痛苦後,深深反省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痛苦流涕地向溫柔的藝者懺悔罪惡,交待出犯案動機,幕後指使,相關計劃……最後為了償還罪孽想要自裁。
花音勸阻他,告訴他去【冥海】毫無用處,活著才能贖罪,但術師堅定表示自己沒有繼續活下去的資格,堅決地選擇死亡。
最終花音不得不滿足了他的願望,讓他在自己想要的痛苦中死去了,走得十分安詳。
雪女等邪妖的審問結果與術師類似,無一例外自願選擇以死解脫。
以上內容多半虛構(劃掉),花音小姐的慈愛讓人動容(凌亂),這女人比我先前以為的還要可怕(塗黑),我永遠愛戴花音大人(錯亂)——武誠的日記。
無論審訊經過如何,證言是得到了。
黑手是盧屋家的達閣·盧屋,盧屋家主道塔的第三子。
妖化人類偽裝邪妖,殺害諸多民眾,打擊源家名譽……這樣嚴重的事件只是一個盧屋家三子做的?鬼都不會信!
這裡面肯定有盧屋家主的授意,就算他真的沒有,這個大鍋也絕不是達閣一個人能夠頂下來!
蓮華把證言和證據擺到了信若兄長面前。
信若是個穿深藍東服,龍角略灰,額頭略寬,眼眸紫紅的青年。
他對蓮華保留了關鍵犯人並秘密審問感到驚訝,沉默地接受然後仔細檢視了所有證言記錄和證據。
“我們要立刻抓捕達閣,搜查盧屋家!”蓮華道。
信若在沉思後,表示拒絕。
“盧屋家主正在川澤城協助父親大人,在這個時候去抓捕他的兒子,會極大損害家族的名譽。”他說道。
蓮華面對說出這話的兄長,內心情緒複雜到難以形容。
憤怒、悲哀、冷靜、荒謬、理解、不解……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兄妹,卻感到了隔閡乃至陌生。她上一次有類似的感覺,是在面對入魔的秀朝的時候。
秀朝入魔,到底是誰的錯呢?蓮華此刻明白到了更深的答案。
她想要讓眼前的信若兄長也明白,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也很難認為後者會接受。
“查出了兇犯卻不去抓捕,才是在摧毀家族的名譽。”蓮華沉默過後,冷淡道。
“但我理解你的決定,信若兄長。”
“你心裡的家族名譽,跟我心裡的家族名譽並不一樣。”
信若皺起了眉頭:“你到底在說什麼,蓮華?”
他感覺面前的妹妹變得有點看不懂。
“抓捕達閣可以先放一放,但必須馬上通知父親大人這件事!”蓮華道。
“我不相信達閣犯下的罪行只是他一個人的罪,盧屋家主脫不了干係,甚至可能是真正的主謀。”
“川澤城的詛咒突然惡化,也可能是盧屋家暗中做了什麼,如果真是這樣……”
妹妹的話語讓信若感到了寒意。
他不想相信那位儒雅溫和的陰陽術大師對源家圖謀不軌,但蓮華說的可能性……的確存在。
光是想一下萬一的後果,信若就不敢再想下去。
他立刻行動起來,放出嚴格訓練的傳信鷹,派出腳程飛快的信使,讓家族術師施展傳訊法術,儘可能快地向父親示警。
然後他發現蓮華離開了,留下口信讓他看住盧屋家,她親自去川澤城找父親大人。
林德陪蓮華一起去,武城和花音不用去也不該去,但兩人想要見證到最後。
於是四人出發前往金澤城西邊的遺蹟:川澤城廢墟。
傳說川澤城曾有大妖作惡,百鬼夜行,肆虐無忌,人類淪為邪妖的食物和牲畜,連孕婦都被抓到餐桌旁,活活刨開肚子取出胎兒,被邪妖吞食。
尊貴的英雄們匯聚起來,舉起刀劍,斬邪除魔,殺妖滅鬼,經歷無比激烈的大戰,最終斬殺了大妖。
但川澤城因為這場大戰而毀滅,邪惡詛咒存留在土地上形成深重災難,英雄們帶領倖存的民眾離開川澤城,在東邊建起了新城,就是金澤城。
身為金澤城執掌勢力,源家負有鎮壓川澤城詛咒的使命。上個月詛咒狀況突然惡化,源家勢力陸續投入近乎全部精銳力量去應對,連家主都親自出馬。
為了避免恐慌也為了源家的名譽,所以這件事沒有公開。
在蓮華帶領下,一行人抵達了能夠遠遠看到川澤廢墟的懸崖上,見到在殘破古舊的城池廢墟里有黑霧繚繞,霧中不時有猩紅色或深紫色的光芒閃過,發出尖銳或沉悶的怪聲,看起來十分不妙。
再往前就能見到源家的營地,為了防備營地已經被敵人控制的情況,武誠和花音隱蔽了起來。
林德和蓮華騎馬靠近營地大門。
源家勢力的武士們守衛著營門,見到蓮華出現,感到了驚訝。
“蓮華大小姐,您怎麼來了?”武士隊長問道。
“我有要緊事跟父親大人說。”蓮華答道。
“家主大人三天前進入了遺蹟,不在營地裡。”武士隊長道。
“賴朝兄長呢?”蓮華道。
“賴朝大人正在營中。”武士隊長道。
“去通知他,我要見他。”蓮華道。
很快,門開了。
蓮華和林德進入營地,見到了賴朝·源,蓮華的大兄長。
賴朝身穿深紅色鎧甲,頭髮簡單紮起,黑髮當中有著一縷顯眼的金髮,龍角微紅,暗紅眼眸,眉目銳利,眼神蘊含著溫和色彩。
“我收到了傳信。”他說道,“你和信若做得很好。”
“通知父親大人了嗎?”蓮華問道。
“不需要,因為父親已經察覺到了道塔·盧屋居心不良,有在慎重警戒。”賴朝微笑道。
“真的嗎?”蓮華皺眉道。
“你該不會在懷疑我吧?”賴朝的嘴角頓時塌了下來,“被可愛的妹妹懷疑,哥哥很傷心啊。”
“抱歉,賴朝兄長……但這件事很重要,我想要確認父親大人確實知道了。”蓮華道。
賴朝看著她:“你想怎麼確認?”
“我想去見父親大人。”蓮華道。
“不行,現在進入川澤城很危險!”賴朝否決道,“沒有父親大人的允許,我都不能進去,更何況是你。”
“我跟賴朝兄長不一樣,兄長是源家的繼承者,不能輕易冒險,但我可以……”蓮華道。
“別說這種蠢話!”賴朝語氣裡帶上一絲怒意,“你不能冒險,老老實實待著!”
“兄長……”蓮華想再說什麼。
“我說了父親已有防備,你怎麼就不相信我呢!?”賴朝皺眉道。
蓮華沉默。
“因為她缺乏安全感。”林德開口道。
賴朝看向這位狐面少年:“請問你是?”
“在下謙信·織田,一介鄉野武士,承蒙源小姐賞識,為破案提供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林德行禮道。
“感謝你幫了蓮華。”賴朝道,“你為什麼戴著面具?”
“因為在下的臉比較難看,以此避免傷到貴人的眼睛。”林德答道。
賴朝微微眯眼:“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源小姐不是懷疑大人您,而是太想確認父親的平安,因為……去年發生的事情,她的心裡有點沒底。”林德說道。
賴朝陷入沉默。
“讓我去通知父親大人吧,賴朝兄長。”蓮華低聲道,“不然要是父親大人出了事,我……”
“父親不會有事,相信我,也相信父親!”賴朝道。
“讓在下代源小姐去吧。”林德道。
“在下有比較豐富的遺蹟探索經驗,身板也還算結實,去遺蹟裡傳個信應該不會出意外。”
“見到源家家主大人後,在下會向他討要一樣信物帶回來,這樣源小姐就能安心了吧。”
“謙信……”蓮華看著他,“十分感謝你。”
林德去找父親,這意味著只要父親還沒出事,就一定能安全歸來!
感受到妹妹對這位少年的信任,賴朝的眼睛眯得更細了些,看不順眼這戴面具的傢伙。
可愛的妹妹不相信哥哥,反倒是相信一個外人,這讓他心裡不是滋味。
去年就該堅持反對讓妹妹追殺三弟……但後悔也遲了。
“兄長,請允許謙信去傳信。”蓮華懇求道。
賴朝不想答應,但妹妹這般懇求的樣子,不可能拒絕!
“你真的敢去?不怕死在裡面嗎?”賴朝向林德道。
“在下已經做好覺悟。”林德道。
“好,我允許你進去。”賴朝道。
雖然看不順眼這小子,但他也不可能只說一句許可就讓人進去危險的遺蹟。
川澤城的地圖,防詛咒的裝備和道具,與源家隊伍接觸的訊號和暗號,城內邪魔或異象的應對方法,各種生存物資……該給的東西賴朝都給了。
他和蓮華送林德到極限安全距離,目送後者進入遺蹟,身影消失在黑霧當中。
”你為什麼這麼相信他?”賴朝向蓮華問道。
“因為他很強。”蓮華答道。
“比我還強嗎?”賴朝抬起眉毛。
蓮華想說當然,但要是這樣可能給林德增添麻煩,就嘗試用委婉的說法:“他的強大跟兄長的強大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賴朝追問道。
“兄長強在武藝上,而他強在意志上,你們不是同一個層次的人物。”她說道。
林德的武力強到不能稱之為武藝,所以說他武藝不強是合理的。蓮華心裡道。
“意志再強,沒有力量又有什麼用?”賴朝道,“在遺蹟裡遇險的時候,意志可不能保住他的命。”
蓮華覺得說下去會沒完沒了,就不再跟賴朝說話了。
眼見妹妹久久站立,朝著那小子離開的方向,賴朝心裡升起煩躁感。
“最好那小子屁滾尿流地逃回來!”他心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