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布男爵穿著一身樸素的藍色禮服，頭髮梳的整整齊齊，臉龐抹著增添氣色的粉末，舉止優雅鎮定，眼中卻透著不安之色。
在會客廳裡等待與新任子爵見面的時間，他坐立難安。
得益於傳承血脈中的敏銳預感，他在對決戰爭開始前就感到了不妙，而之後發生的事情完全證實了不好的預感，於是他十分果斷地帶領部下們從戰場上逃走了。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堅持作戰的貴族隊伍遭到了恐怖的打擊，逃得越晚就越狼狽，而始終沒有逃走的勇武貴族大多數前往了【冥海】。
包括他在內的逃走貴族們不僅足夠敏銳，而且足夠幸運，因為他們參與的是對決戰爭而不是進攻懷光領的侵略作戰。
達貢男爵軍的潰逃貴族們現在還在被那可怕的軍隊追殺，很可能會被趕盡殺絕！
這真是太可怕，太邪惡了，但誰也不再敢說出來。
出兵的時候，人人高呼懷光領的邪惡，然而當懷光領真正展現出邪惡的時候，反倒是全體沉默。
洛布男爵等貴族們同情達貢男爵軍的貴族，但更擔憂的是自身的處境。
按理來說，他們本該不必這麼擔憂，做為對決戰敗方的貴族雖然要付出代價，但也僅僅是付出代價而已，無非就是財富或土地。
然而邪惡軍隊在戰場上的表現實在讓人感到害怕，而被邪惡蠱惑的子爵長子——現在是新任子爵的博約·芬列裡，真的會恪守榮耀正義的貴族規則嗎？
洛布男爵等貴族們籠罩在這恐怖的陰影中，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實在難受至極。
要是正在被追殺的貴族們知道他們的感受，大概會嗤之以鼻或者嫉恨不已：起碼你們還能吃喝睡覺，看看我們吧！
難受的時間總是難以流逝，但時間一直是在過去。
洛布男爵等到了芬列裡子爵，以及一位長相俊美，氣勢冷冽的法師。
博約穿著一身樸素的淡藍長袍，在查法的陪同下進入會客廳，見到等在裡面的貴族後，迎面聽到恭謹的問候和一堆馬屁。
博約稍微露出聞到了真的馬屁一般的噁心神色，洛布男爵就很識相地住了嘴。
“先介紹一下，這位是護光衛隊第三大隊長。”博約坐下後，向洛布男爵示意道。
洛布男爵聞言，身體和神情都僵硬了一下，看向查法的眼睛裡閃過驚恐的神色。
不是沒有貴族派人調查邪惡的軍隊，但頂多只能收集到一些不怎麼重要的資訊，關鍵的比如軍官的具體情況，要麼是得不到情報，要麼是得到的情報模糊矛盾，連真假都判斷不了。
所以護光衛隊在芬列裡貴族們看來除了恐怖還有神秘，或者說正因為神秘才放大了恐怖感，甚至有傳言稱這支軍隊的軍官全都是芙蕾雅·諾頓用禁忌法術召喚來的邪魔生物……
查法沒有說出自己名字，站在博約身旁，擺著冷漠的表情對洛布男爵行了一禮。
洛布男爵感到巨大的壓力，連回禮都忘了。
“洛布男爵，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博約說道，看著對面貴族的眼神有著幽深之色。
“到底為什麼會發生這場戰爭？”
“這個問題你有想過嗎？請告訴我你的回答。”
洛布男爵感受到另一種巨大的壓力，冷汗都流了出來。
事前想好的應對在這一刻變得毫無用處，他引以為傲的喉舌像是突然忘記了該怎麼工作，遲遲說不出話來。
然而博約就這麼看著他，似乎很有耐心地等他說話。
“因為……您有著仁慈高潔的精神，不忍見到民眾受苦，反對前任子爵大人的政策。”洛布男爵勉強說道，“前任子爵大人拒絕接受您的諫言，您萬般無奈之下，向前任子爵大人宣戰。”
他把話說出口後，就越說越順暢，巴拉巴拉地說一堆。
博約耐心地聽他說，直至他說不下去為止。
“真不愧是以能言善道而聞名的洛布男爵。”博約淡淡道，“你回答得不錯，但水字數太多了。”
查法突然咳嗽了一聲，讓洛布男爵嚇了一跳。
洛布男爵看過去的時候，查法努力板著臉。
“抱歉，子爵大人，我剛才有點沒聽清楚……”洛布男爵掏出手絹擦臉上的汗，連化妝粉都擦掉了，露出真實的蒼白臉色。
“我說你水字數太多了。”博約道。
“水字數？”洛布男爵面露疑惑。
“就是廢話的意思，這是麗絲教我的說法，我覺得這個形容很恰當。”博約道。
洛布男爵愣了一下，然後表示學到了，並反省自己水了太多字數。
查法努力憋住笑意。
“你說了那麼多，其實一句話就能概括意思，就是這場戰爭的責任全都在我和父親的身上。”博約冷淡道。
洛布男爵頓時露出驚恐的表情：“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大人您誤會了！！”
“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其他人，就只是說了我和父親，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博約看著他，“哪裡有誤會？”
洛布男爵臉上流汗，擦都忘了擦。
“其他人的想法也應該跟你一樣，之所以會打這場戰爭，造成那麼多傷亡和損害，全部都是我和父親的錯。”博約冷冷道，然後笑了一聲，“這筆賬算得真是簡單啊。”
“不，不是的……”洛布男爵汗如雨下，不敢對上博約的目光，才想到再用手絹擦汗。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這只是你們的想法。”博約道，“想聽聽看我的想法嗎？”
洛布男爵不敢說話。
“你和其他人大概不想聽，我其實也不在乎你們想不想聽。”博約淡然道。
“我只想聽一下你們的想法，用來驗證一下自己的想法，現在我已經驗證了。”
“接下來，我要做的只是貫徹我的答案。”
他取出一份檔案，放在了洛布男爵面前：“簽了它，你就可以離開了。”
洛布男爵看向這份檔案，上面的標題“戰敗貴族權利轉移書”鮮紅刺眼。
不好的感覺填滿了他的內心，隨著他閱讀檔案第一頁的內容，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汗水止不住地流下。
看完第一頁，洛布男爵不敢看第二頁，彷彿那是邪惡的禁忌之書……不，比任何傳說裡的邪惡書籍都還要可怕！
“子爵大人……”他艱難地抬頭，看向對面，以近乎哀求的表情道，“這個……可以商量嗎？”
“不能。”博約淡淡道。
“我討厭討價還價浪費時間，所以給出的已經是我認為最好的條件，這上面的任何內容都沒得商量。”
“這份檔案並不苛刻，甚至可以說寬容得過份，你方所有的財產和土地都不損失，甚至我方還每年給你方錢，世界上沒有這更加寬容的戰敗條約了。”
洛布男爵一臉愕然。
博約所說的話，跟他看了檔案第一頁的印象不符。
在對方的冷冽目光下，他再看向檔案，翻開閱讀第二頁。
把檔案全部看完後，洛布男爵的臉色仍然很蒼白，但沒有露出完全不可接受的神色。
正如子爵大人所說，這是世上最寬容的戰敗條約……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是極為苛刻的條約。
戰敗貴族不需要付出任何財產和土地，只要向戰勝領主租借出自己所有的領主、土地、法律權利，租期九十九年！
租借期間，戰勝領主每年支付給戰敗貴族租金，租金基於戰敗貴族過往年份的平均純收入計算決定，每年支付一次，每三年上漲一次。
從財產收入方面看，戰敗貴族確實沒有任何損失，甚至以後每年什麼都不用做就有錢收，堪稱躺贏人生！
然而從權利方面看，戰敗貴族是失去了所有，在長達九十九年的時間裡，只是空有名號和財產，再沒有任何實權！
兩種角度，天差地別。
從權利角度看很難接受，但從收入方面看又挺好的樣子，這就讓人感覺很糾結。
“九十九年……是不是太長了一些？”洛布男爵小心問道。
“哼，我還嫌太短了。”博約冷聲道。
“我真正想寫的是九百九十九年，最好是永遠，但你們大概不會接受。”
“所以我只寫了九十九年，透過將所有貴族權利集中起來，保證在這個期間領地內不再發生戰爭。”
“別佔了便宜還想講價，簽了它然後滾吧！”
博約一副你佔了便宜還嫌不夠別怪我不客氣的樣子，洛布男爵被威壓得膽戰心驚。
子爵大人這麼一說，加上氣勢壓制，他難以理智思考。
況且洛布男爵本來就是沒有太多遠見的人，對於未來的【智識】十分有限，很難想到這份契約究竟意味著什麼。
雖然九十九年沒了權利，但不用每年辛苦做事、殫精竭慮，就只是躺著收錢，好像還不錯？
像他這樣的貴族可不會認為自己活得比平民輕鬆，正相反他自認為比平民勞累得多，所以一切享受都是應得的，甚至還不夠。
免掉辛苦工作，從今以後輕鬆過活，想一想就感覺很好。
貌似，好像，真的可以接受？
就在洛布男爵猶豫的時候，博約貌似無聊地跟查法談話起來：“大隊長，那些潰逃的傢伙，你們殺得怎麼樣了？”
“才殺了不到一半。”查法漠然道。
洛布男爵聽得心寒。
“名額夠了嗎？”博約問道。
“不夠。”查法道。
洛布男爵：！？
名額不夠是什麼意思？殺人為什麼要講名額？難道這支邪惡的軍隊的傳言是真的，每一場戰爭都必須獻祭一批高貴血脈嗎！？
“你們這一點真的麻煩。”博約皺眉道，“這名額不能少一些嗎？”
“執政官已經把價碼壓得很低了，再低就很難控制……”查法說道，將目光看向了洛布男爵，眼神陰森得像是很想吃人的樣子。
洛布男爵：！！！
他汗流浹背，顧不得再猶豫下去，連忙取出筆來在檔案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因為你是第一個，我才對你這麼有耐心，男爵。”博約道。
“回去後跟其他人說一下，簽字別這麼磨磨蹭蹭的，不然我就要改條約了，或者……”
“改成另一種付賬方式。”
洛布男爵連忙點頭稱是，然後幾乎是飛一般的速度離開了會客廳。
查法終於繃不住笑了出來。
博約也笑了出來。
兩人笑了好一會才止住笑聲。
“你真是個天才。”查法由衷讚道。
“我們定下的目標是九年，結果你加到九十九年，還一副讓他賺了便宜的樣子，然後真忽悠得他簽了！”
“就算荷雅知道了也得瞪大眼睛，說一聲臥槽，牛批！”
“忽悠的意思我知道，但臥槽和牛批是什麼意思？”博約問道。
“臥槽是一個驚歎詞，見到很厲害的事物，很驚奇的時候用的。“查法解釋道，”牛批就是厲害、高明的另一種說法。”
“這些流行詞挺有意思，就是不知道的人跟不上話。”博約道。
“如果你是不知道或者沒有興趣的人，我就不會跟你說這些詞。”查法微笑道，“你跟他說水字數的時候，我差點笑出來。”
“那是我不小心說出來的。”博約說道，“一旦知道了就會下意識用上，難怪會流行起來。”
“沒錯，傳播力很強，甚至有人懷疑其中是不是蘊含法術。”查法笑道。
“其實就是單純地有意思而已。“
”非要說的話，就是接受【遙光】理念的人，對新鮮事物更感興趣吧。”
博約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遙光】理念博大精深，對人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自然包括言語方面。
“話說，九十九年啊，他怎麼敢相信過了那麼多年還能夠拿回權利的？”查法嘆道。
”貪婪但短視，有小聰明但無遠見，這種傢伙很多。“博約淡淡道，“把財產和土地視為血肉，卻對背後的權利沒有足夠的認知和重視，以至於會被租借這種說法矇蔽。”
“被矇蔽但沒被完全矇蔽。”查法道，“如果不是我們嚇唬他，他大概會猶豫很久。”
“猶豫再久也會簽字的，因為說到底他怕死。”博約道，“你跟我的表演只是加速了結果。”
“我們需要快速搞定這事。”查法擦了擦眼鏡道，“但每一個貴族簽字，我們都得來上一次的話會很煩的。”
“等著看洛布男爵的表現吧。”博約微笑道。
“他能言善道、愛慕虛榮，在已經簽了檔案的情況下，就算意識到自己上當了，也肯定是拉著別人一起上當。”
”這可是我精心挑選的第一號簽字人，為的就是利用他的嘴皮子，起到拉人入坑的效果。”
“有的傢伙就是這樣，自己掉進坑裡了，不是警告別人不要入坑，而是會說坑裡很舒服，大家快一起跳下來。”
“甚至不承認自己掉進坑裡，把坑洞形容成世上最美妙的住處，是他自己很聰明，找到了這個住處，然後大公無私地分享給其他人。”
“像這樣的貴族其實有不少，洛布男爵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
“我相信他不會讓我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