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覺這個莫名的念頭跳出來之後，溫意然嚇了一大跳，然後隨即開始變得警惕，因為高考前有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她老是會在夢裡看到一些零碎散亂關於她消在這個世界畫面，有時候也不是消失，而是重新回到了譚笑的身體裡，用屬於她的視角來看這段已經大變模樣的人生。

當時她並不在意，只覺得是不是自已壓力太多睡眠質量不好，所以導致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夢境，但是今天，她想起在夢裡，她回到原來的身體，用自已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那種感覺是如此清晰且真切，彷彿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而這一段幸福得如同夢幻一般的時光也根本沒有存在過。

她皺著眉沉默了許久，然後又鬆開眉頭，嘆了一口氣，準備下午去學校，接受老師們填志願的指導，此外，班級還準備了最後一個流程，那便是共同聚餐，一場以後很有可能再不會有如此完整人數的聚餐，所以，哪怕她再不喜歡，也不得不去。

那天下午，在經過了一場嚴肅的志願填報指導後，大家便開始放飛自我，迅速換上自已最喜歡的衣服到處拉人合照，然後大膽地與喜歡的物件進行告白，溫意然自然收到了很多，但大多數的說辭都是我以前真的真的很喜歡你，而不是我現在很喜歡你，以後也會更喜歡你。

為什麼是以前呢，因為她一開始就把不會談戀愛只管讀書的態度明明白白地擺了出來，而且她也從來沒有喜歡任何人的徵兆與表現，以至於大家越看越心涼，再到越看越欣賞，但也只剩下欣賞了。於是這一天，溫意然過得非常放鬆且愉快，這是她上高中以來第一次這麼鬆懈，只管將自已的全身心投入到開心就行，其他的什麼也不用想，唯一意外的，就是她竟然在聚餐結束後碰到了秦楚。

六月底的夜晚還沒有熱得那麼令人難以忍受，微風徐徐的香樟樹下，秦楚穿著一身籃球服，提著一袋子礦泉水和飲料，正往體育公園的方向走，看到溫意然迎面走來，他愣了一下，然後停在了原地，看著她朝自已走近。

溫意然也看到了他，心情沒有特別的起伏，她又走近了一些，自然而然地朝他打了聲招呼:“嗨，這麼巧啊。”

“確實挺巧，這都能碰上。”秦楚笑了笑，然後開啟袋子，讓她挑自已喜歡的飲料。

“謝謝，不過不用了，剛剛才跟同學聚了餐，撐著呢。”溫意然擺手拒絕，然後瞥了一眼他的衣服，沒話找話，“你要去打球嗎？”

“準確說，應該是快要打完了，我看沒人願意動，就出來買點喝的。”秦楚乾脆將塑膠袋放地上，看樣子是打算和她多聊一會兒。

溫意然也看出來了，而且人家之前幫了她和譚笑那麼多，陪他聊會兒天也是應該的，於是她也放鬆身體，輕靠在欄杆處，朝他道喜:“對了，還沒恭喜你。”

“什麼？”

“保送進清大啊。”

“這個不是很早就定了的嗎，怎麼，你現在才想起？”秦楚調侃地看著她。

“不是不是，我當然之前就知道了，只是那個時候不是才拒絕了你沒多久嗎？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心裡真的很為你感到高興，畢竟我們也是好朋友嘛。”

“我可沒辦法和你當朋友，你知道的。”秦楚半玩笑半認真道。

溫意然並不覺得歉疚，但多少覺得有些尷尬，於是她捋了捋被吹亂的劉海，很官方地說了一聲“抱歉”。

見她還是這副沒什麼波動的模樣，秦楚難過又釋然，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心口沒那麼堵後，才又開口:“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你本來就不欠我，倒是我，必須替我媽媽向你說聲對不起。”

“什麼？”溫意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聽到我媽媽和你們班主任的對話了。”秦楚有些難堪地說道，“抱歉，我不知道她單獨去找你了，她這個人有些強勢，如果她對你說了不好聽的話，我代她向你道歉，當然，你可以選擇不原諒，因為我也不喜歡她的處事方式。”

他這麼一說，溫意然才想起來是怎麼個事兒，她其實並不在乎，但是看到秦楚說得這麼歉疚，她撓了一下眉心，反過來寬慰他:“其實，陳主任並沒有說什麼難聽的話，不管是作為你的媽媽還是老師，她都說得很對，我們根本不是同一水平線上的，確實有些耽誤你的時間了。”

“可我並不覺得。”他看著她，“和你們一起學習的那段時間，我非常開心。”

“我們也是，很榮幸能和你這麼個大神一起共度這麼長時間。”她輕輕一笑。

秦楚看著她一如既往的沒有雜質的眼神，到底沒忍住問:“其實我還是很好奇，為什麼你就是不能喜歡我，我覺得我這人雖然並不完美，但優點還是不少的。”

“沒有原因，我只是想好好愛自已，一門心思把注意力放在自已的身上而已。”溫意然歉疚地抿了一下唇，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清爽俊秀的少年，她不自覺揚了一下唇角，然後誠懇道:“我覺得自已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就這樣一個人也會過得很高興，沒有別人的喜歡和陪伴也會很精彩，所以，我從來沒想過要跟誰誰誰在一起，以此來獲得更多的快樂。就像我其實對一個男生還蠻有好感的，但是我也沒想過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當然，如果能和他在一起肯定是錦上添花，但是不在一起我也覺得不會覺得遺憾，因為我有我自已就很滿足。這話聽起來很自戀吧？不過我確實是這樣想的，而且我覺得你也是，你已經這麼優秀了，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都很豐富，就算得不到我的回應，你照樣也可以過得很精彩，不是嗎？”

秦楚認真地聽她說完，只抓住了一個重點:“所以，你喜歡的人是誰？”

溫意然有點氣笑了，正準備反駁，卻又聽他說:“開玩笑的，別介意，你說得對，只是我怎麼覺得，你說話越來越像個大人了，不，很多大人都說不出你這話。”

“我本來就是大人了啊，我快要上大學了呢。”

秦楚被她理直氣壯的語氣逗得笑了一下，而後又藏起心中的酸澀，問:“對了，準備報考哪裡的大學？”

“海市。”

“挺好，”他點點頭，“看來你考得不錯。”

“還行吧，有一部分運氣在幫忙。”她說的是實話，要是沒有溫良和程錦書給她提供的條件，以及多出來的經驗，她怎麼可能考到這樣的成績。

“怎麼這麼說，這是你應得的。”秦楚認真對她說，“你這麼努力，以後一定會有更好的成績。”

“謝謝，你也是。”

“那，就這樣吧，我的朋友還在等我。”秦楚朝她揚了揚手裡的袋子。

“行，你先忙吧，我也要回家了，再見。”溫意然從容地接受他突然結束話題，朝他小幅度揮了揮手，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走得非常利索，秦楚看著她遠去的身影，心裡的難過卻還是不受控制地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人都是這樣，不管想得再明白，但實際遇到了，總是不能完全保持理智。

初夏的風混著香樟特有的香氣在城市的空氣中瀰漫，沁人心脾中帶著點青澀，很快，這一絲青澀就如同冰凍飲料暴露在空氣中後凝結成的細密水珠，沒一會兒就匯聚到一起，跌落到水泥地上，沁入一片灰暗之中，再也不見蹤影，如同他那短暫又純粹的青春。

他看著溫意然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直至融進燈影曖昧的昏暗中，才有些茫然地收回視線。袋子裡飲料的瓶身已經不再冒寒氣，只有小小的，圓滾滾的小水珠在爭先恐後地冒出，釋放著所剩無幾的冷意。

他想，他的高中真的結束了。

後來，秦楚便再也沒有見過溫意然，她慢慢從他的生活裡消失，最後成了他回憶裡一幅模糊而又漂亮的畫卷，被珍藏，然後被遺忘。

對於溫意然來說，秦楚也只是自已人生中的一段插曲，和主旋律比起來，他不抓耳，也沒有餘韻悠長，但是他的的確確給她的生活帶來過感動和幫助。

那天以後，溫意然也沒有再見過秦楚，因為他們的生活本來就沒什麼交集，更何況畢業了，大家的生活就更遠了，不過溫意然並不在意，因為她有很多事情可做，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又聽到了故人的訊息。

聽說于越生後面因為數罪併罰判了二十幾年，至於於可，本來是可以不用受那麼多苦的，畢竟她媽媽對她的執念是如此之深，這次為了她更是付出了所有，然而於越生前妻沒有放過她們，忍了這麼些年，雖然分了不少錢，但心中那口氣始終都沒有消解過，如今有了這樣的機會，她註定會落井下石。

於可還是進去了，於可媽媽名下的公司也因為被舉報而破產，就在她一邊為公司的事情焦頭爛額一邊為了女兒奔走而心急如焚時，她又因為病急亂投醫而被騙走了一部分積蓄，再後來，她也不知是找了什麼辦法，在於可在裡面待了半年多後，她託人將女兒弄到了國外，然後自已也變賣了房產，帶了所有的錢也跑到了國外，至於遺留的債務該怎麼辦，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說實話，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溫意然並沒有多麼意外，因為她早就知道，爽文情節是不可能這麼精準地發生在她的身上的，報應什麼的也只是針對一部分人，還有很多人就算幹盡了噁心事，卻也依然能過好一生。如果不是她足夠幸運，能碰到于越生自掘墳墓，把自已前半生所有的辛苦都搭了進去，她根本不敢邁出那一步，開玩笑，現實裡哪兒有這麼多一報仇一個準兒的？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絕對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麼又哪裡會存在那麼多怨恨與遺憾呢？

當然，不僅是她，於可也是幸運的，雖然以她的性格，她很有可能過不好自已預設的一生了，但是相對於很多普通人，她已經是如此幸福。只是溫意然一點也不希望她幸福，她衷心且陰暗地希望，在地球的另一邊，那個叫於可的人一定要過得窮困潦倒，被欺凌被打壓，有家不能回，有國無法歸。

對，她就是這麼小心眼，她將永遠不會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