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很快就過去,溫良在家陪了妻女兩天後,又匆匆返回工作崗位。不過這兩天他做的事情可不少,除了為女兒上學的事情打了不少電話,還為妻子未來的事業做了不少規劃。
妻子為了家庭犧牲了不少,這次又為了遷就他而做出讓步,放棄在市裡經營得好好的畫室帶著女兒前往縣城生活,自已理應多為她考慮。雖然自已不是什麼手握大權的人,但替她找到合適的場地,幫她省些麻煩的流程還是能做到的。
溫良走後沒多久,天又眼見的熱了兩分。程錦書見外面的太陽光強得能曬禿人的頭,打消了帶孩子出門轉轉的想法,不過為了避免女兒在家無聊,除了放寬孩子的上網時間,她還去書店選了很多她可能愛看的漫畫書和雜誌。
除了書,她在冰箱裡也塞滿了女兒愛吃的水果和零食,每天出門前,程錦書都會把水果洗好連同飯錢放在餐桌上,提醒溫意然別忘了吃,如果不忙,一到飯點兒她就會趕著時間回來給女兒做飯,哪怕天氣如此炎熱。
溫意然很感觸於她的關愛,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已並不是她真正的女兒,所以她也只是停留在有所感觸這個階段,無法從內心深處生出更多的感動。但是看到程錦書為自已忙前忙後,把自已照顧得那麼周到,她也沒辦法完全無動於衷,於是某天,算著程錦書的下班時間,她主動做好了晚餐。
這幾天她一直都沒有替程錦書分擔家務,更別提做飯了,一來是因為程錦書不給她機會,二來,根據她這幾日下來的觀察和了解,她覺得這個女孩應該是不會做飯的,如果自已貿然出頭,怕是會讓程錦書察覺出什麼。
但是這個母親對她實在太好,她也無法那麼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所以做頓飯回饋一點自已的心意,也是天經地義的。至於藉口嘛,她已經想好了,就說是閒來無事在網上學來的,沒想到誤打誤撞成功了。
果然,這天下班回來的程錦書看到桌上的兩菜一湯,足足愣了一分多鐘才回過神來,她放下包,甚至忘記了洗手,徑直走到餐桌前,低頭盯著餐盤裡的菜仔細看了好幾眼,然後又湊到盤子跟前嗅了嗅,證實它們的確不是模具後,她驚喜地提了提嘴角,然後又有些茫然無措地四處掃視了一番。
不怪她不信這是女兒做的,主要是女兒從小就不喜歡做家務,這孩子一直都覺得家務事特繁瑣,做起來又麻煩又浪費時間,再加上家裡會定期請鐘點工上門,所以女兒除了打理好自身的事情外,幾乎很少主動做家務,做飯更是幾乎沒有過,偶爾幾次幫忙分擔,也是因為心疼媽媽。
所以哪怕此刻飯菜就擺在桌上,程錦書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客廳裡靜悄悄的,廚房裡倒傳來了不大的流水聲和擦洗的聲音,程錦書還沉浸在震驚的餘韻中,又緩了緩,她才往廚房走過去。
剛進門,溫意然也端著飯碗轉了身,兩人剛好打上照面。
冷不丁地看到有人過來,溫意然被嚇了一大跳,手上一個沒端穩,精緻的瓷碗連同米飯一起掉在了地上。
清脆的響聲劃破了空氣中的沉默,溫意然愣了愣,看著地面的碎片和散落的飯粒,心跳瞬間加速,熟悉的恐懼感也冒出了點苗頭,然後爭先恐後躥上她的腦門兒。下意識地觀察了一下程錦書的臉色,她趕緊道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您回來了,所以剛剛有點被嚇到,我……”
好像怎麼解釋都不對,溫意然蹙緊眉頭,乾脆閉上嘴,趕緊蹲下身子去收拾。
“等等!”程錦書喊住她,看了一眼鋒利的碎片後,心有餘悸道,“這樣容易傷手,還是用掃的更保險。”說著,她傾身把孩子拉了起來,然後出去拿掃把。
溫意然回了回神,也沒閒著,主動去拿了紙巾和拖把,飯粒有些粘,不及時拖地,不僅會弄髒地板,還會黏鞋底的。
見女兒這麼自覺,又聯想到她剛才明顯有些驚慌的眼神,程錦書先是覺得有些奇怪,後面則是瞭然,而後心中忽然生出些淡淡的苦澀。
失憶了,連性子都跟著變了,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如今不過摔了個碗而已,就變得這般拘謹慌亂,是怕自已罵她嗎?
可是,她怎麼會因為一個摔碎的碗罵她呢?
五味雜陳地掃完地,程錦書放下掃把,奪過溫意然手裡的拖布,沒接著拖地,而是看著這個從裡到外都變了很多的女兒道:“然然,你別老跟我道歉,聽著就讓人覺得生分,而且,只是打碎了個碗,又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的錯事,你這麼緊張幹嘛?”
溫意然沒說話,直到頂著上顎的舌尖有些發酸,才開口:“也沒有,就是覺得這碗挺可惜的。”
“沒什麼可惜的,咱們家呀,人最重要,其他的,都是其次,你可能忘了,你從很小開始,爸爸媽媽就經常對你說,只要你身體健康品行端正,其他的都不是事兒。”
說罷,程錦書拖起了地,邊拖著又抬起頭朝她補了一句:“還有,聽過歲歲平安麼?今天你打碎了一個碗,意味著你接下來都會平安無恙,這是好事兒,所以開心點,別可惜了,它死得其所。”
她的語氣溫柔中帶著點調侃,親切又真誠,與記憶中的那道聲音截然不同,溫意然按下了之前的緊張,等情緒平復下來後,她才開始覺得,人與人的差別還真是大得可怕。
其實在多年前的某個階段,她也覺得摔個碗不是什麼大事,直到被趙美華罵得狗血淋頭,她才知道在他們家,不管是摔碎碗,還是不小心灑了水,抑或是考試考差了,都是罪不可恕的事,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被貼上“沒有用”、“什麼事都做不好”、“廢物”等一系列標籤,好像人生來就該什麼都會做,什麼都要做得完美,否則只剩下失敗。
一開始她也不服氣,也反駁,可是趙美華一句話就讓她洩了氣。
我生了你養了你,還說不得你了?我告訴你,你要是夠硬氣,就別吃我家的飯,要是硬氣不起來,就老老實實聽話,讓你怎麼做就怎麼做!”
那會兒她還小,自然硬氣不起來,所以她只能選擇沉默,而為了顯得不廢物,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對自已都嚴苛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哪怕是成年離家了,她都隨時保持著緊張感,生怕哪裡沒有做好,生怕不被肯定,生怕被批評指責,好像一旦被否定,她就失去了自已的價值。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忽然有一天,她發現這個習慣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好的結果,除了讓她更累更敏感,她什麼都沒撈到,畢竟她真的太普通了,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做到毫無瑕疵。
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家長都是這樣要求孩子的,但也只是聽說,然後在心裡悄悄羨慕,而今天,她也有幸遇上了寬容的大人。哪怕這份寬容並不是給她的,但她依然有所釋懷。
“嗯,我記住了。”溫意然點點頭,轉身重新盛了米飯。也是這時候,程錦書才恍然想起什麼,道:“哎呀,我還差點忘了問了,那幾個菜都是你做的?”
“哦,是的,閒著沒事做,就在網上搜了一些教學影片現學現做。”溫意然沒轉頭,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搪塞過去。
程錦書看了一眼已經被擦拭乾淨的檯面,又想到外面色香俱全的兩菜一湯,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第一次正式下廚房就做得這麼成功?難不成一次失憶竟然還觸發了她的這項技能?若真是這樣,那還真是奇了怪了。
就在她還想要問點什麼的時候,溫意然搶先開了口:“那個……”磨了磨唇瓣,“媽媽”二字還是沒辦法喊出口,她微微閃動了一下睫毛,繼續說道:“因為不太熟,我今天浪費了一點食材,因為番茄炒蛋第一遍沒做好,又糊又鹹,所以我又打了兩個雞蛋炒了第二遍。”
這就是純粹的謊話了,她從小就學做飯,雖然不喜歡,但手藝並不算差,不至於炒個蛋都要炒糊,她只是想讓自已的行為符合人物性格一點,不要那麼突兀。
程錦書並不在意她有沒有浪費食材,見女兒始終帶著種寄人籬下的疏離感,她無奈地笑了笑:“不用給我解釋,就像剛剛說的,這些都不是大事,相反,我為你感到驕傲,因為你願意嘗試,而且動手能力也很強,這就足夠了。”
也許是她的笑太過柔軟有力,又也許是自已被感動到,溫意然眼眶不自覺地泛起了熱意,這點熱意足夠讓那道外殼一軟再軟,她眨了眨眼,壓下那點熱氣,終於開了口:“嗯,謝謝媽媽。”
她總是這樣,別人對她稍微好一點好就容易付出真心,但她又清楚地知道,程錦書給她的,是她一直都想要的,哪怕只是幾句話。可別小看這幾句話,它們所蘊含的真心足以讓她突破一直困擾著她的那層障礙。
其實直到車禍前的那一刻,她都始終沒覺得自已已經二十七歲,她可以一直是六歲,九歲,也可以一直是十二歲或十六歲,但唯獨無法是二十七歲,因為被否定太多次,她的內心停留在了那個渴望被認可的年紀,似乎只有親耳聽到他們真正承認一次自已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她才能跨出那一步,走向真正的成熟。
就在剛剛,她終於又往前進了一步,不是作為溫意然,而是作為譚笑。
程錦書猝不及防地聽到“媽媽”二字,原地怔住,目光如同被磁鐵吸引,直直地盯著女兒的方向,驚喜交加的情緒亂如一團網,讓她一時竟然不知該怎麼反應。本以為孩子還要適應好一段時間,不想她願意開口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時光彷彿又回到了一切都還正常的時候,這一刻,一直隱忍不發的悲傷突然湧上心頭,漫到鼻尖和眼睛。
好好的一個孩子,為什麼非要遭這種罪,她到底遇到了什麼事非得選擇這樣的方式傷害自已,她到現在都不敢想象,孩子舉刀的那一刻該有多絕望。這些問題一直積壓在程錦書的心中,慢慢形成了一道過不去的坎,為了不刺激孩子,陪孩子穩穩度過恢復期,她一直沒敢問,也不敢探究,而現在孩子喊的這聲“媽媽”,讓她的難受再也壓不住。
程錦書迅速轉過身,悄悄抹掉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又轉身笑著對女兒道:“行了,咱們快去吃飯吧,我迫不及待想嚐嚐味道了。”
“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