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祭司殿裡一道走不出黑暗的影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祭司殿越發的冷了。
冥界中唯一的光和熱都像是從幽冥臺發出來的,而她的離開,便將整個冥界所有的溫暖盡數帶走,整個冥界如同寒潭一樣,只剩下終日吹著的冷冽的風。
幽冥臺是我以前最嚮往的地方,它是這幾千年間,我在冥界唯一的精神寄託。
而今,路過幽冥臺之時,我卻連踏進去的勇氣都沒有。
或許,我走進去,連她的影子也瞧不見,那整日留在我夢裡的,便就是這空蕩蕩的幽冥臺了,那我寧願想起,那個有她的幽冥臺。
她走之後,冥界再沒了溫暖,世間也再沒有任何的故事。
我是魔界中人,之所以能在冥界長大,是因為我的義父,冥界的大祭司,他的內心如同外表一樣冷酷,我自從五百歲認識他,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人展露笑顏,他在冥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冥界的主人冥尊也尊他為兄長,他手中有權力,有尊貴的地位,有高深的修為術法,也有一身其他人羨慕不來的智謀與閱歷,他在冥界應有盡有,但他不開心。
起初,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在遇到卿珩之後,我好像漸漸的明白了。
義父教養我時十分的嚴厲,我平常與他說過的話也極少,他每天都很忙,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義子身上,我記事時,極少見過冥尊,但她留給我的記憶,卻都是美好的。
她每次看見我時,都會撫著我的腦袋對我笑,給我吃最喜歡吃的糕點,我這一生只哭過一次,是在她懷裡。
我與義父相處了幾萬年,始終未能將他看透,我與他最佳的相處方式,便是敬而遠之。
冥界之中龍蛇混雜,在這裡,信任是一件愚蠢又危險的事情,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背叛會在哪一刻發生,就連我,對義父也是時時刻刻保持警覺,當然,我也知道,義父也從未真正的信任過我。
我能在冥族眾人中脫穎而出,除了年輕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傾盡全力,不擇手段,只朝著我最想要的東西-權利與地位前進,因為在冥界,你有本事站的越高,能踩在你頭上的人也就越少。
義父之前答應過我,只要我幫他辦成血靈的事情,冥界眾人眼紅了許久的護法之位便是我的,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能在凡界碰到她,完全是個意外。
我早知道,這件事情並不容易,凡界的事情也早晚會驚動神界,但我沒有退路。
離血靈出世只差一步時,兩個神界的人出現在了山洞的那一頭,我稍加思慮,只能先變幻做一個小妖,矇混過關。
後來,我問過義父才知道,血靈光是吞食凡人的精血還不夠,如果能有神仙的精元便更好了,於是,我找到了少華山的山神。
人人都有弱點,只要能找到他的弱點,加以利用,他會心甘情願的替我辦事。
從他口中,我知道了頵羝山後山的秘密,趁亂上山時,卻中計被擒。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失手,卻是輸給一個女人,陸英將我被擒的訊息帶到了冥界,天帝壽辰時,義父來鍾閣救下了我,也順便將她擄到了凡界。
或許是她命不該絕,義父將她靈力封住,扔到山洞裡,血靈竟沒發現她。直到我殺了血靈,她竟還在山洞中熟睡,我將她的法器扔到了她身邊,她很快就醒過來了,我慌忙躲到了一塊石頭後,在暗處看她兢兢戰戰的離開了山洞。
之後又跟著她來到了林子中,變幻作了狼妖。
她發現了我,或許是因為她身上法力不夠察覺不出來,亦或許是因為,她天真的以為世上之人都如她一般磊落,她對我的身份,竟沒有半分的懷疑。
若是在平常,我會毫不猶豫的在她背後下手,但這次,我卻將術法收了回去。
我開始對這個神仙充滿了好奇,她竟對只見了兩次面的一個小妖的話深信不疑,還口口聲聲說要幫他,睡著時,竟也不知道在身旁設個仙障來保護自個,該說她單純,還是愚蠢呢?
之前我還想過,若是再碰到她,會怎麼對付她,怎樣折磨她,但與她相處了半日之後,這些念頭竟然都消失了。
在冥界生活了幾萬年,冥界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們以自我為中心,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們只相信自己,整日堤防這個,小心那個,每一日都活的小心翼翼。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被一個陌生人這樣完全的信任。
這種感覺真好。
半夜時分,我在她休息的地方設了個仙障後,趕回了冥界。
義父聽說了這件事情之後,竟然很開心,他叫我將計就計,趁機混上頵羝山上去,方便打探神界的訊息。
在神界的那段日子,怕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了,甚至有時候,我會完完全全的將自己當做那個凡界的小妖金鈴子,而忘了我真正的身份。
不久後,義父叫我跟著他們去崑崙山,調查神界天書的事情,我無意中發現卿珩身上的那根縛魂索與天柱氣脈相通,它能帶著我找到天書,為了完成義父交代的事情,我夜裡潛進了她的房間,但始終沒能找到縛魂索。
無奈之下,我只好先去禁地看一看,想其他的辦法,守山的陸吾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我雖然殺了他,卻還是沒能想到辦法把天書拿回來。正發愁時,天柱下面有了異動,山洞裡也有了腳步聲,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站在了我面前,她質問我,為什麼要殺掉金鈴子,我卻不敢回答。
昨天只有金鈴子與陸吾來過這裡,如今他們都出了事,若是卿珩還完好無損,那神界眾人便遲早會懷疑到她頭上,我別無他法,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寒刃刺傷了她,之後便逃離了崑崙山。
直到我回到冥界時,手中的劍還在滴血,我感覺自己手腳冰涼,換了身衣裳,急急忙忙的去了祭司殿。
祭司殿中空無一人,我不知道義父什麼時候回來,就只好進去等他,我在義父的書案上瞧見了一塊皺皺巴巴的錦帕,錦帕背面朝上,摺疊了起來,我將錦帕拿了起來,看到錦帕上的字時,心中有些觸動,這上面只寫了一行字:金烏一族姬卿珩身份有異。
原來義父在調查卿珩,可這個身份有異是什麼意思?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連忙站起來說道:“義父。”
他問道:“這麼快就回來了,是不是有什麼發現?”
我將這幾天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他安慰了我幾句,就讓我回來。
離開祭司殿後,我發現侍者們在打掃幽冥臺,我問他們在做什麼,侍者直呼我為護法大人,還說冥尊就要回冥界了,義父才叫他們收拾幽冥臺的。
回了自己的住處後,我瞧見佩劍上的血跡,有些擔心卿珩的傷勢,找了兩件衣裳換上,施了術法離開了冥界。
好在冥尊已經將冥河解禁,從冥界出來時,也沒有費什麼工夫。
兩個時辰後,我小心翼翼的隱去自己身上的氣息,有些猶疑的朝著凌暉殿走去。
路過山前的扶桑樹時,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當日與卿珩坐在樹頂的情形,便在樹下多站了一會,抬眼瞥到從凌暉殿中出來的一抹青色的身影時,我連忙轉過身去,我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
我跟著她來了暘谷,她還是沒有發現我。
為了不驚動她,我只能站在樹後遠遠的看著她,她在丘臺上待了許久方才離去,直到她離開,我才敢走出去。
丘臺上新添了一個小土丘,旁邊還立著一塊石頭,我看著她為我立的衣冠冢,便知道,以後或許再沒辦法在她面前抬起頭來。
我開始後悔,後悔當初變成金鈴子出現在卿珩面前,也後悔不該不明不白的“死”在崑崙山。
第一次有人這樣待我,即便自己是個妖界修為五百年的小妖,她也會為了我的死傷心難過,這是我這一生從沒遇到過,更不敢奢求的事情。
欺騙別人,果然自己也會痛苦。
聽說凡界的人一有煩心事便會喝酒,酩酊一場之後,便會將所有的煩心事悉數忘卻。
在酒肆遇見了四叔,他跟我講了很多事情,以前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情,終於在這一刻頓悟。
我想起了義父祭司殿中那幾棵三株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義父這麼多年對付神界的目的,都是為了冥尊!
大概半月之後,卿珩來了冥界。
她看著我喚金鈴子的名字,她知道了!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解釋些什麼,可我能解釋什麼呢?
最後,她刺了我一劍,說與我再不相欠。
醒來的時候,身上的傷口已經痊癒,有人在外面撿到了她的手帕,我將上面的血跡洗乾淨,帶在了身上。
過了幾日,我又碰到了她,她因為擅闖被陣法所傷,昏倒在了藏書閣,我救下她,她卻用匕首抵住我的喉嚨。
我笑著問她:“你起來了,身體怎麼樣了?沒事吧?”
卿珩卻冷笑道:“你怎麼還沒死?”
她想知道當年神冥大戰的事情,可沒在藏書閣裡找到答案,送她出去時,義父帶人趕了過來。
義父對她動了殺心,我跪下來求他,他怪我不爭氣,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義父最終放她離開了冥界,雖然我知道,他不殺她並不是因為我求情。
這是我第一次違抗他的命令,只為了一個神界的女子,他當然很生氣,罰我在祭司殿門外跪了整整一日。
事後,他問我:“我族自古以來便掌管六道輪迴,她非我族類,你怎能私自帶她去藏書閣那麼重要的地方?”
我據實以答:“孩兒向您保證,她什麼都沒看到。”
我派人在神界調查卿珩的身世,很快便有了訊息。
之後,她與赤水世子將要成親的訊息傳遍了神界,義父叫我在這個時候去赤水神君府邸送賀禮,臨走之前,我偷偷拿走了冥澤鑑。
卿珩之所以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就是因為這個燁麟。我順著他的意思,從三叔那裡帶來了蟠龍幡,放在了洛水。
卿珩觸動了陣法,被困在了裡面,我在陣法裡做了手腳,即便卿珩一時半刻出不來,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將燁麟鎖在了冥澤鑑裡面,他再也出不來,而且,世上不會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扮作他的樣子,回到了赤水行宮。
穿上喜服那一刻,我無比的開心,但她,卻始終沒出現在我面前。
她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而當我知道這個訊息的時候,我被赤水神君關了起來,他知道我殺了他唯一的兒子,不殺我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義父。
半個月之後,我安然回到了冥界。
我不知道義父用了什麼方法讓莘卆放了我,但義父沒有在我面前提過這件事,彷彿它從未發生過一樣。
一月之後,卿珩以公主的名義回到了冥界,冥尊為她舉行了盛大的宴席,這件事情讓我十分開心,我想我可以不用耍任何的計謀手段,就能長長久久的陪在她身邊。
祭司殿離幽冥臺不過百步之遙,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卻比她在神界時更遠。
她在宴席過後,一直待在寒潭修煉,將近三千年的時間,她從沒出過冥界,之後,她修為大增,以天書的靈力煉化出了世上第一顆火魄珠,為此她失去了一半靈力,還受到了術法反噬,她卻毫不在意。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辛夷,她從來不去碰冥界的術法,她想名正言順的回到神界,回到辛夷身邊。
她從不正眼瞧我一眼,或許她當初在知道真相之後,便徹底厭棄了我,在我眼裡,她是最重要的人,但在她眼裡,我或許只是個卑鄙的騙子。
如果不是因為冥尊,我想她連一天都不願意在這多待。
三千年來我第一見到卿珩牽動情緒,是在赤水神君的壽宴上,她本來是要刺傷天帝派來的使者,讓天帝對赤水神君起疑心,但誰也沒有想到,天帝派來的使者就是辛夷,我想,她若是沒有看到辛夷身後的那個女子,她手中的劍,也就永遠不會朝他刺過去。
她想殺的,不過就是辛夷身後的那個女子而已,我在她的眼神中看見了嫉妒。
她神情恍惚的回了冥界,此去赤水的目的雖然達到了,她神色之間,卻只有深深的擔憂,我原以為她在冥界的這些年,早已變的心如止水,但事實不是。
幾天之後,赤水神君反叛,而就在此時,冥尊的和書送到了天帝手中,赤水神君眾叛親離,註定一敗塗地。
之後,她來找我,說只要我幫她擒住赤水神君,她就給我想要的東西。
只要她說的事情,不管多難,我都會去做,即便付出慘重的代價。
從赤水回來後,我親自將赤水神君押到了她面前。
她這步棋下的高明,冥界助神界剿滅赤水叛軍,兩族盡釋前嫌,重歸於好,而她又順便除掉了隱藏在神界的魔界奸細,實是一石二鳥之計。
之後,冥尊離開冥界,義父心灰意冷,也辭去了大祭司之位,她成了新的冥尊。
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冥界,但又害怕她離開冥界,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冥界。
她將印綬與一冊天書交給我,也將冥界千萬眾生託付給了我,原來她以為,這就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挽留她,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的立場來干涉她的決定,便只能應了她的囑託。
我坐上了那個人人豔羨的位子,但再也開心不起來。
她勝了那個氐人族公主之後,再沒有了訊息,後來我聽說,她和辛夷離開神界,去了四方雲遊。
天帝詔令到了冥界,冥界成了幽都,而我,成了第一任幽都王。
將權力緊緊握在手中,對我來說,或許才是最好的事情了。
但我多麼想再聽她叫我一聲金鈴子,但這一世,已經不可能了。
如果有來世,我願意就在她身邊當一個小妖,只要能待在她身邊。
但願有來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