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燒昏睡的那些日子,倪天路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原以為一定活不過來了,他記得幾次口渴要喝水從昏睡中醒來,渴得他渾身似乎在冒煙要燃燒起來,復又進入夢中撲進河裡一陣痛快暢飲,那種痛快是他生命中從未有過的。
燒自行退去,神智慢慢恢復,也能吃飯了。他在想朱士貴這麼關著自己大概是要慢慢將自己折磨至死為止,於是他每天在靜心等待再一次挨皮鞭子,每天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等待朱士貴提審,等待最後迎接自己是生是死?何等酷刑?意想不到他和黑魚頭一樣相安無事,而且吃飯喝水各種生活待遇也一模一樣。
半個月過去了,精神也慢慢清醒過來,身體卻已經很虛弱,鬍鬚頭髮蓬亂,人也瘦得脫了形。這天他醒來,躺在稻草堆上,想著過去了半個月,朱士貴怎麼沒有再提審他,是不是有什麼變故?難道是王豆腐和二哥在外面找到縣長說情?已經起了作用?想到此,心裡一陣喜悅,眼前似乎出現一線生機。如果事情真如自己預想那樣,離出獄的日子就不遠了。
倪天路心想,如果找吳縣長起了作用,也該放人了,卻為什麼這麼久拖不放,而且關在牢裡不聞不問,究竟是為什麼?同時,他也想到王豆腐沒有被抓住,更沒有牽連到二哥。他最為擔心和害怕此事牽涉到二哥一家,如果他也被抓進來,倪家的麻煩可就大了。如今在牢房裡平靜渡過一天又一天,雖然憋悶得讓人想罵人,想撞牆,其實心底還是有一絲慶幸和慰藉。何況自己親手刺瞎了黑魚頭一隻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為大哥之死輕輕出了口氣,雖然沒能殺了仇人,想來也間接地出了口惡氣。
反過來,他心中又有另一種疑問:黑魚頭不但是殺大哥的仇人,而且又是朱士貴派來殺自己,反被刺傷了,卻沒能引來朱士貴的報復,這又是為什麼?
時間久了,倪天路目光有些散亂,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其實他時刻側耳捕捉牢房外的動靜,越是如此平靜,越讓他的心無法安靜。
倪天路初時有些不明白朱士貴為何利用水盜之手殺害自己?慢慢細想漸漸有些明白。首先想到朱士貴有心讓倪家與水盜結仇,想起年前宴請朱士貴,曾將大哥被害一案講述給他聽過;朱士貴是想讓倪家與水盜之間的仇恨愈結愈深。雖然想通這一節,其中也有讓他不明白的地方,心裡不停反問:“如果朱士貴想殺了你倪天路,僅是舉手投足之間的事,殺死後隨便找個理由,說你是在獄中與犯人自相鬥毆至死,或是想越獄或拒捕等等,又何必要找黑魚頭做幫手?”他猛然想到,朱士貴之所以這麼做,有可能又是借自己之手殺黑魚頭,然後放風給水盜,黑魚頭死於獄中是倪家三少爺之手。到那時,雙方無論誰死了,之間永遠存在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他自己卻將所有事推得一乾二淨,什麼事都與他無關,對縣長也好交待,水盜也不會去計較是他親自派人抓了他們二當家的,只會想到二當家是倪家三少爺殺死的。而且,他賣槍吞了錢又搶回槍殺人滅口的行徑也永遠不會敗露。
“只要我能出去,絕不能讓朱士貴活太久。”倪天路在心裡發著狠。
想明白這層關係,倪天路心裡哆嗦了一下,身上驚出一層細密汗珠。此時迫切想出去見二哥,將想通的這層利害關係告訴二哥,好讓他時刻提防朱士貴。
朱士貴這一手陰險毒辣至極,一旦這種仇恨公開化,倪家在桃葉縣將無法生存,因為黑白雙方都將成為仇人,到了那時無論是水上還是城裡商鋪都將無法經營。倪家將從此走入困境。
黑魚頭被關在盡頭一間牢房內,偶爾能聽到他呻吟和謾罵聲。倪天路知道是在罵自己傷了他眼睛,似乎也罵朱士貴不守信用,說話不算話。倪天路估計他的眼睛一定被刺瞎了,所以也不吭聲,任由他高一聲低一聲咒罵。
黑魚頭睡著不罵的時候,牢房內異常安靜,能聽到躲在牆縫內越冬螞蟻於春天來臨之際蠢蠢欲動的低語。倪天路百無聊懶,抬眼望窗外,偶有雀鳥掠過,眼巴巴等下一隻飛過,眼也望酸了。
陽光從方窗斜射而入,穿越牢房。他眼盯一束光線裡細塵曼舞的翅膀,心緒難平。
當他覺得疲倦時,所有仇恨不再強烈,這個時候他最喜歡回憶兩件事,惟有這兩件事才能讓他開心,才能讓他不要去想那些勾起他心酸或傷心的人或事。一是與龍嬌嬌在河邊的初吻;還有陶片插入黑魚頭眼睛時的快感。
每到這個時候,只見他呆呆出神,靈魂已遊離於身體之外。他能將與龍嬌嬌接吻時的所有細節和心情清晰映在腦海裡,那種過程和感覺如抽絲剝繭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無遮無攔那般徹底,甚至能將當時短暫的暈眩以及魂飄雲外的感覺順著脈絡摸到根源,周身立時暖洋洋無比舒泰,如置身於龍嬌嬌香暖馥郁的懷中,從心底萌起一種騷動,忘了所有傷心與疼痛。
而另一件最值得仔細品味的事,是陶片插入黑魚頭眼睛。當時並無感覺,僅是插入的瞬間感受陶片撞在硬物上,手心有一陣顫動和微微刺痛。第二天他才知道當時手心也被陶片刺破了,一定是當時太用力,刺入時毫無意識,更多的是緊張和害怕,甚至想象不到竟然那麼準確無誤,直接命中。在假裝撲向黑魚頭懷裡的電光火石間,腦子還在想:這一擊不中,小命則休矣。如今讓倪天路回憶起整件事,如同在面前擺放一條煮熟的魚,拿起筷子慢條斯里剔弄著,讓魚刺魚骨盡現眼底,這種過程有一種欣賞、品味、享受的快感。最讓他感到快慰的是回憶陶片插入的瞬間,聽到“噗”一聲響,響聲很特別:暗啞、沉悶、拖踏、短暫。尤如腳踩一隻漏氣的魚泡,甚至覺得在“噗”一聲之後有空氣噴出來,很弱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