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元沉默不語,他的大腦在激烈翻騰。他想得更多的是六十多歲的老父老母,一生謹小慎微、膽戰心驚的活著,到臨了卻攤上這檔子事。這兩年跑船,家中有了些積蓄、生活上也剛剛有所轉機,正在四處託人尋找一個姑娘成親,自己在外家中有媳婦照料父母,人在水上心也放下了。曹大元想著娶一媳婦,又想起小荔枝,想起小荔枝不由想到無著無落的三百大洋,這是一件讓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或做不到的事,可是他剛剛聽到只要將倪天嘯騙上岸就給六百大洋。
曹大元內心交集扭纏,好像有兩個人在打架。一方是六百大洋,一方是良心與仁義道德。六百大洋讓他內心熱騰騰的,臉上潮起一片紅暈。良心與仁義道德又在拉扯他,他心裡清楚知道少船主對自己不薄,上船不久便被重用。之所以重用自己,那是因為做事勤懇,為人仁義厚道。行船前父親告誡自己,人在世上立足靠的是“仁、義”二字。今後在河上行船靠不但要仁義,還要立德,如今要出賣東家,這幾個立足之字將從此被自己出賣了,一旦人們知道曹大元出賣了自己的東家,今後再不會有人僱傭,將不能在河上跑船,曹大元也將成為人們唾棄之物。
可是,如果不照他們說的做,年邁的父母就有可能被他們放火燒死,自己這條小命也不保了。他相信這些水匪是心腸歹毒心狠手辣的角色,他們會說到做到,自古那些強盜將謀財與害命連在一起。一個人只要敢謀取不義之財,他就敢起歹心害人。
曹大元想至此長嘆一聲,抱著頭痛苦地跌坐在船板上。
“既然二位大爺說不是尋仇,僅是求財,一定不會傷了少船主的性命?”曹大元問道。
“這個你大可以放心,我們敢殺人放火,卻也講信用,這個信用就是我們自己應承和許諾的事,如不然天下所有人都成了我們的對頭,豈不是自絕我們自己的生路。”矮胖者說。
“既然如此,我幫你們,先將你們許諾的事做在頭裡,要不然我去哪裡找你們取那六百塊大洋。”
“好,是個痛快人。”
瘦高者對艙外揮揮手,立即從小船上跳下一名黑衣人,手裡拎一隻白布口袋,探頭遞進駕駛艙內。瘦高者接了扔在曹大元面前。曹大元抱在手裡掂了掂,裡面發出大洋碰撞的細微竊語。
“這裡是一半,明天午時之前將倪天嘯帶到得意樓,你的事就做完了,另一半就在得意樓門口算命瞎子褡褳裡,也便於你拿了錢脫身走人。”
“還有一件事你們必須做在頭裡才能把事情辦成。”曹大元將裝大洋的白布袋子掖進肋下紮緊了。
“說出來聽聽是不是可行。”瘦高者說道。
“你們此時假裝把我打暈了,然後搬一船貨物走,中間那船是瓷器,最值錢。只有這樣做才能讓船主多留一天,如不然明早早起開船我也攔不住。”
“好主意。”
矮胖者話音剛落,瘦高者橫過刀柄撞在曹大元腦袋上。
只聽“啊—”一聲慘叫,慘叫聲中曹大元“咕咚”倒在船板上。這一招來得太突然,以至他根本沒防備沒意識到已經被打暈了。一縷鮮血從額角順著臉頰流下來,蜿蜒而行,滴落在船板上,暗淡的燈光下鮮豔奪目。艙外站立的兩名小嘍囉聽到慘叫並不驚訝,面無表情進來將曹大元綁成一隻粽子。
“老二,你這身手仍如當年那般乾脆利落,出其不意,部位仍拿捏得這麼準。”矮胖者豎起大拇指讚道。
“大哥過獎了,只有出奇不意才能讓他把戲演真了。”瘦高者說這番話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竟露出幾分靦腆。
連續飄了三天的大雪,像厚厚的襁褓將紅菱灣密密實實呵護在裡面。此時看紅菱灣,仿如一處杳無人跡的荒野灘嶺,惟有停泊在灣內的船隻和高高靜立的桅杆告訴人們,這裡居住著人家。
遠眺方圓幾里的菱形河面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如一塊鏡子,平整地從眼底向遠處延伸,一派廣袤、蒼茫、曠然、素潔的天地,沒有一絲被觸控過的痕跡,連小鳥細小足跡也找不到一枚。
河面四周是蘆葦和堤岸,堤岸上植滿洋槐樹。冬季洋槐樹被積雪掛滿了枝頭,如春天綴滿枝頭的槐花,一旦到了春天,滿眼一串串白玉般的槐花花香馥郁又如此時蓄滿枝的白雪,風過處拂拂揚揚、洋洋灑灑,分不清是冬天還是春天,分不清是花是雪。
紅柳、野艾、蘆葦、蒲蒿靜然默立在無風的堤岸邊,積雪壓彎了蘆葦蒲蒿穗頭,顯得沉甸甸的豐肥。
老天爺撒完雪花正是清晨,太陽掀開厚厚的雪被,慢慢探出頭來,初時顯得睡眼惺忪,臉頰眼角尚掛著熱被窩裡薰染的紅暈。隨著整張臉探出被窩,河灘堤岸支愣的草叢鑽出一隻只鳥來。有鶺翎、叫天子、柴咯咯、長腿鷺鷥,它們在這明晃晃銀閃閃的天地間,競相撲愣著翅膀,追逐雀躍,亮出各色嗓音,嘰嘰鳴叫一路歡歌。較遲鑽出雪窩窩的是略顯笨重的野鴨、雪雞,搖搖擺擺不失遲疑和警惕,始終不敢離開巢穴太遠,羽毛有全白全黑的,也有盧花菜花,有長嘴短嘴尖嘴扁嘴長腿短腿粗脖子細脖子之分。
一群麻雀喜鵲杜鵑夾雜幾隻白頭翁翠碧鳥,從岸邊住戶屋簷下樹梢頭飛掠而下,落在蘆花蒲穗上啄尋草籽。
紅菱灣瞬間熱鬧起來。
紅菱灣最早是倪家專用於泊船的港口,是天然形成的一個港灣,出口正對運河,灣內最深處兩丈有餘。早年倪瑞軒還是船上打雜夥計時便看中了這個地方,他一直記在心裡,他發誓等到自己領門庭過日子,一定將這裡建成自家的灣口碼頭。他請來石匠用了三個月時間,青石加固進出運河入口和堤壩,挖深泊位,一個寬闊的港口便這樣誕生了。那時候倪瑞軒面對水域寬闊的紅菱灣,看到自家兩條木船飄浮其間,其中一條還是岳父看在女兒份上送的,顯得那般空蕩。他發誓一定要有一支龐大的船隊充填這個灣裡,一定要讓灣內熱鬧和紅火起來。
如今倪家共有商船三十四條,長途領船販運由大兒子倪天嘯負責,城內幾間商鋪由二兒子倪天豪打理。三兒子倪天路未完婚尚年幼,跟在父母身邊,悉心料理莊內和灣內船工船隻以及碼頭事宜。當年倪瑞軒在小兒子這個年紀早已經開始下河撐船撒網捕魚,晝夜吃住在船上,靠的就是一條漁船闖天下。
倪老爺時常在飯桌上對小兒子講述當年如何獨掌小船與風浪遊戲的光輝歷史,初時頗具吸引力,聽多了心裡厭煩,但仍裝出一副悉聽教誨之態。這就是倪家三個兒子最大的優點,對父母百般孝順。他們清楚倪家到今天這個規模,完全是父親當年獨自打拼出來的天地。
在國民政府處於動盪不安的年月裡,倪家的生意卻蒸蒸日上、如火如荼。如今已經成了桃葉縣乃至揚州城赫赫有名的航運商家。不說揚州城,僅是桃葉縣所轄十四個鄉鎮十餘萬鄉民,日常所用鹽、茶、糖,粗細瓷器盆碟碗筷針頭線腦等日常用品,大多由倪家商船從水上運回來的。倪家將桃葉縣以及鄰縣的糧、棉、菸葉、瓜果梨桃收購運送到南京、蘇州、上海、杭州等地銷售,然後帶著大城市淘汰了的商品供應本地鄉民。而鄉民的意識僅侷限於由倪家水上運回來的南方商品較本地產品要華麗美觀經久耐用。倪老爺子退出歷史舞臺,由子承父業,他們將本地產品運出去,將外地商品運進來,最後都變成了白花花的大洋儲進地窖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