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發遲疑地立起身,將蜂窩煤的爐子挪近曹大元身邊,走出駕駛艙。
曹大元等老趙頭離開了,調整了一下坐姿,伸手在炭爐子上烤了烤,伸進裡面安撫了幾下。
離開怡春堂與小荔枝告別時,曹大元突然萌生贖她出來的念頭。
“荔枝,贖你出來需要多少大洋?”
“前幾日有一個姑娘讓人贖出去了,花了三百大洋,我被賣進來不久,最少也得這個數吧!”
曹大元聽了洩氣一般低下頭。
小荔枝似乎明白了曹大元的心思,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哭泣道。
“我想阿爸阿媽還有阿婆,他們也一定在想我。”
曹大元那一刻心如刀絞,咬著牙說:“荔枝,你等我,我賺錢贖你出來。”
此時,曹大元望著艙外紛紛揚揚翩遷翻飛的雪花,不斷堆積在前甲板上,正如內心滋生出的愁緒堆積增厚。三百大洋吶,哪來這筆錢?就算如今一年出來跑三趟船,也不過掙六十個大洋,等湊夠贖她的錢要猴年馬月。想著自己沒錢贖她出來,而她卻要見天接客,心裡如刀割一般疼痛。他在想,她那一串含糊不清的叫聲此時會不會正在怡春堂內迴盪,愈想心裡便異常的焦躁。
船隊在漫天雪花中無法全速,進入揚州地界時,天色已經在黑夜裡走了很遠,當見到前方夜色中出現零星燈火,船工們這才騷動起來,接著是興奮的歡叫。歡叫的原因是少船主說了今晚不在船上用飯,全部到碼頭客棧喝個痛快。
水上漂了一天半宿,凍得渾身都有些木了,都盼望著快點靠岸坐在客棧裡火盆旁,左手一碗酒,右手抓一隻醬豬蹄子,那種滋味想著都會流口水。所以,船工的心情從見到燈火開始就飛到暖意融融的客棧了。
船入茱萸灣,有引領泊位的小船駛過來帶路。船隊靠岸後,倪天嘯向引路小船內拋了一把銅子,艄工連聲說謝謝便搖船離開了。
這個時候誰也不願留在船上看守貨物,黑燈瞎火不說,而且寒冷孤獨,有酒有肉的客棧裡多舒服呀。
曹大元自動要求留守看船,他沒有心情與大夥一起喝酒吃肉,也是為了挽回自己在少船主面前失去的信任。
倪天嘯並沒想留曹大元守船,水上風雪中跑了一天半宿的船,大夥確實是又冷又餓了,想著曹大元是副手,既然要求留下就由他。
“搬多幾個爐子進大元的艙裡,上好煤。”倪天嘯吩咐道。
“少船主,我也留下吧!”王豆腐要求道。
曹大元心知王豆腐是贏得船主信任,心裡一陣彆扭。
“一人留守就行了,在灣裡不會有事。”倪天嘯看著夜色中林立的桅杆上一盞盞氣死風燈若明若暗,星星點點,將港灣內點綴出一片暗淡的濁黃。
“掛燈吧!”倪天嘯吩咐道。
主桅杆升起一盞燈,昏黃的燈影沿著高高的桅杆流淌下來,落在船舷四周水面上,立時漂浮一層金粉般的顏色。
眾人離船而去時,倪天嘯將自己使用的獵槍遞給曹大元。
“就守在艙裡,少點出來吹冷風。”
“謝謝少船主!”曹大元和倪天嘯單獨相處時是稱天嘯哥,只有在眾人面前才會稱他為少船主,而此時倆人雖單獨在一起,曹大元卻不能像以往那般自然。他看著倪天嘯突然想說昨晚違了船上規矩,是聽了王豆腐唆使,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這句話一旦說出來,他和王豆腐都有可能從此失去跑船機會。
踏上跳板的王豆腐回身看到他倆對話的神情,眼眉在濁黃的燈影裡,隨燈苗在風中跳了一下。
燈影中雪花上下翻飛,如夏季飛蛾撲火。
當眾人的腳步相繼上岸,曹大元將跳板抽上船,船身停止顫抖,立時安靜如遠處浮於風中的一團團清冷的燈影,隨微波起伏。
他將艙門關嚴了,僅開門上一孔方窗,獵槍靠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用棉被將自己包裹起來。
萬籟俱寂,一片悄然,惟聞雪花不知疲倦徐徐而來衣袂飄逸與止息時腳步停頓,這種聲音讓他想到春蠶蠶食時的忙碌景象。
燈苗在桅杆頂晃悠,挪動和殘缺一團暗影。
曹大元安靜如一條家犬蜷縮在這團忽明忽暗的濁影裡,回憶起自己跟隨少船主已經跑了三年船,由一名搖擼的小夥計升為副手,臉上立時舒開一團笑容。心情略微舒展時他又想起了小荔枝,濁影中跳動的雪花忽而幻化成小荔枝迷人的笑顏,那是略呈蒼白尚帶稚氣的臉,或是營養不良造成的瘦弱。耳邊響起她想家想阿爸阿媽還有阿婆的哭泣聲,他的心再一次產生一種揪痛感。當她聽到他說要拿錢贖她時,流露在眼底那層驚喜亮光讓他看到了,尤其她抓他胳膊的雙手猛然一緊,那是求生的渴望。可是,當聽到說要三百大洋,他的神情像一豆燈苗被風吹滅了,一顆心被栓上大鐵錨往深水處墜,似乎將他僅存的希望帶入無盡的黑暗中。
流露在小荔枝眼底那層驚喜的亮光也隨之灰暗。
此時,靜坐於駕駛艙內的曹大元內心籠罩在一個男人無力救一個弱小風塵女子的悲涼中,何況這是個讓自己喜歡的女人,第一次喜歡一個女人。當小荔枝無望的眼神再一次浮現出來時,淚水竟然盈滿眼眶,潸然淚下。
曹大元咬了咬牙,將手伸進大棉襖的夾層裡,裡面裝著跑這趟船預付的一半工錢,在上海給娘打了一根銀釵,給爹買兩瓶黃酒過年喝,在怡春堂花了三塊,現在還剩兩塊大洋,他把這兩塊大洋捏得緊緊的,發誓從此時起開始攢錢,攢錢去贖小荔枝。
就在這時候,一條小船悄悄從曹大元背後靠過來,神不知鬼不覺,悄無聲息,輕如雪花跌落在水面上,搖櫓濺起的水聲竟而被密密匝匝的落雪掩蓋了。
小船輕輕靠攏過來,尚未與曹大元所在的船頭接觸,兩團黑影由兩側跳上船,他們是為保持船身平衡,不驚動船上的人,身手輕捷如狸貓,順勢貓腰潛伏在駕駛艙窗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