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瑞軒是手有餘糧心不慌,相反卻盼著旱期更長一些,他賭的就是豐年之後必有災年的道理。靠老天爺吃飯是被動的,靠老天,同時還要靠自己,將被動變為主動,如今手握幾萬擔餘糧無需驚慌饑荒降臨。
麥子夏收不足去年一成,河岸柳林槐樹間布穀鳥叫聲稀稀落落。乾旱仍在延伸,到了給稻田布秧,仍未降一滴雨。稻田無水,土地堅硬可以牽牛套上石碌作場子,方圓幾百裡幾乎見不到一棵綠色秧苗。
夏季欠收,秋稻絕收,無顆粒入倉。去年夏收時場院歡聲笑語通霄脫粒揚場的豐年情景,如散了戲,塌了戲臺,成為回憶。
僅留一年過冬口糧的人家開始無米下鍋,掏錢上集買糧,終於,糧價開始翻著跟斗往上跳。自古以來江蘇境內鬧荒,近鄰省份更是雪上加霜。立冬後路上可見安徽、山東、河南饑民乞討進了揚州境內,荒涼的村道上又見惡狗追咬乞丐的情景。
劉菊妹欣喜若狂,卻又不動聲色,所有快樂在晚間和倪瑞軒上床才表現出來,她似乎無所顧忌,不顧忌對門盈月聽到自己放肆的如魚入水的歡呼。
倪瑞軒用一個大洋買進一擔,最便宜時一個大洋兩擔。如今不管麥子還是稻穀,漲到二個大洋一擔。
可是,倪瑞軒仍沒有開倉售糧,鎮上糧店仍終日掛著大鐵鎖。
入冬後,糧價再翻,漲到四塊大洋一擔。這樣的價格對殷實人家還能支撐,可是,那些靠租幾畝地過活的佃戶,就是天大的數字了。
劉家昌幾次進言說姐夫咱們開倉吧,倪瑞軒只是笑笑,無動於衷。劉家昌找姐姐勸姐夫見好就收,一旦來年糧豐,到手的銀子見財化水。劉菊妹也覺得該開倉了,可是,倪瑞軒不鬆口,她只好沉默。她也擔心如家昌說的弄不好會見財化水。倪瑞軒沒有急著糶糧,平心靜氣按兵不動。他的沉著冷靜和少有的經濟頭腦,只到此時才真正體現出來。到了年關,一擔稻穀漲到六個大洋,都是揚州和南京下來商家出的價錢。
倪瑞軒終於啟開嘴唇說:“開倉。”
那一刻劉家昌用顫抖的手卸下三斤重的銅鎖,推開關了一年多的倉門。
沒有知道,如果倪瑞軒不是聽到城裡軍隊縱兵搶糧的傳聞,還不會這麼快開倉。
所以,他僅將鎮上庫房裡的存糧放了出去,圩子裡庫存的糧食一顆沒動。當劉家昌用三輛驢車將十五隻木箱運回自家院子裡,激動異常,白花花的大洋堆在廳裡,小山一樣。如果如把所有存糧一併放出去,這座小山再擴大一部。
劉家昌說:“姐夫,我服了你的遠見。”
倪瑞軒說了一句話:“開春糧價還要高。”
“姐夫,我有件事一直想說,今天當著你和姐說出來。”劉家昌表情凝重地說。
劉菊妹不知弟弟想說什麼,詢問地望著劉家昌。
“什麼事?我們是一家人。”倪瑞軒說。
“姐夫,只有你能讓劉家的將來興旺,我想懇請你和姐姐搬進主屋。”劉家昌說話打結。
“你是劉家長子,住主屋名正言順。”倪瑞軒說。
“姐姐,以後我和棗花住鎮上,主屋請你和姐夫住。”劉家昌說。他見姐夫拒絕,只好求助姐姐。
“這事聽你姐夫的吧,他說的也對,你是劉家長子,以後學著操持這個家。”劉菊妹說。
倪瑞軒沒說話,心裡哼了一聲,盈月望站在一邊始終沒言語。
年後開春,仍不見下雨,田裡荒蕪,家家惜糧如金。
田壟地溝芥菜馬蘭頭剛探出嫩葉便不見蹤跡。入口酸澀粗糙的酸溜草豬耳菜,連無法入口的苦苦菜也挖進藍內。河岸汊澗野蔥、水芹菜、泥蒿也早成了人們裹腹之物,剛剛吐綠的榆葉擼光了,到後來連榆樹皮也扒光搗爛做成了榆樹餅。槐葉桑葉過開水後曬乾灑上鹽成了鹹菜。
村道上拖棍討飯的人已不是零零散散,而是成群結隊,有的是拖兒帶女舉家出動。
小劉圩子從開春便閉了圩門,外地乞丐不讓進入,圩子裡無人外出討飯,倪瑞軒按天給佃戶和長工分發稻米度春荒。
這是他悟出的為人之道:與人為人與已為已。
他心裡清楚人要活命亦會捨命,安內是首要因素,穩住人心關鍵時刻才能一致對外。
外省乞丐見小劉圩子裡炊煙稠密,圩門不開,聚集在圩子不走了。
倪瑞軒為防止乞丐結幫作亂,在圩子大門外支起兩口大鐵鍋,見天熬兩鍋粥,討飯路過者皆可吃飽再上路。他的這一舉動反而引來一幫無良乞丐集結於圩子外,搭起窩棚,似乎要安家落戶。
這時糧價漲到八個大洋一擔。
倪瑞軒心痛每日給叫花子熬粥的糧,每月用去十幾擔糧,再加上圩子裡的供給。他想過拆灶,可是,如果停止供粥,上百號叫乞丐聚眾鬧事,如何處置。
此時,即便倪瑞軒想撤了施捨粥鍋,已經不是那麼容易了。天沒亮,粥棚灶火尚未點燃,一群叫花子手捧青花瓷碗,敲得叮噹直響。倪瑞軒預感到有人暗中操縱或煽動,擾得圩子里人家雞犬不寧。
倪瑞軒想出一個主意,他叫王豆豆帶民團隊員,在圩子裡放出話。原本每戶每月二十斤供糧改為十五斤,從每戶抽出五斤,施粥外地的乞丐。話放出去沒一個時辰,圩子裡青壯男人沉不住氣了,原本大有小孩已經勒緊褲帶忍飢挨餓,又少五斤糧,日子沒法過了。
這天后半夜起風時,幾十個火把從圍牆內扔出去,點燃了外地乞丐搭建的茅草窩棚,只聽群丐耗子一般吱吱叫著四下奔逃,有乞丐想爬圍牆進圩子,民團隊員站在圍牆對天鳴槍,嚇得乞丐四散。
倪瑞軒心想明天定然相安無事,不再為眾多乞丐圍困煩惱。
凌晨,幾聲清脆的槍聲劃破夜空,倪瑞軒從床上一躍而起,飛身跑上土樓。守夜的民團隊員向他報告,外面有叫花子欲搭人梯爬圍牆,聽到槍聲嚇回去了。
夜色褪盡,晨曦初現,荒年的春天,萬物蕭條。
昨夜驚散逃跑的乞丐又蜂擁而來,齊集在圩門外嘈嘈嚷嚷大呼小叫。其中有人高喊索要燒燬他們窩棚的賠償,倪瑞軒聽了哭笑不得。可是越是閉門不出,群丐囂張氣焰越是熾盛。
倪瑞軒此時的心情被叫囂的乞丐破壞著,他和王豆豆在後院商量如何驅盡乞丐。
“去臨河鎮求助警察。”王豆豆說。
“我觀察了幾天,這些叫花子肯定有一個領頭的,他不露面,藏在背後指使,竄唆。”王豆豆說。
“派人混進去,找到這個人。”倪瑞軒憂慮地說。
“誰合適?”王豆豆問。
“我想到一個人。”倪瑞軒說。
“誰?”王豆豆駐足詢問。
“韭菜花。”倪瑞軒答。
王豆豆點頭。
“你去安排,從後門用梯子送出去,小心別被認出來,要冒風險的。”倪瑞軒說。
王豆豆出了土樓,立即去辦了。
王寡婦換上破衣爛裳,王豆豆悄悄將她送出圍牆。
晌午時分王寡婦回到後門,王豆豆已經守候接應。
“找到了嗎?”王豆豆問。
“僅見到一個人遠離人群,我看到他將紙條遞給身邊人,這個人接了紙條後傳給人堆中領頭叫嚷最兇的那個。”王寡婦說。
“就是他,這人長得什麼模樣。”王豆豆問。
“看不清,頭上蓋一頂破斗笠,遮住整張臉,半天時間裡自始至終未露臉,他是靠牆坐著,看不出高矮。”
倪瑞軒聽了韭菜花的敘述,弄清楚的確是有人暗中操縱,不知道這人的來歷,這群乞丐裡有多少是他同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