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
一輛車緩緩停靠在路邊,安敬之兩人帶著劉紹華來到了趙建雲的家門口。
與上次不同,這次除了雨滴打在房頂和水槽的聲音外,屋內寂靜一片。“嘎吱”一聲,安敬之緩緩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劉紹華大喊了一聲:“趙建雲!”
屋內沒有回應。
他們跨過門檻,抬腳進了這個黑漆漆的房間。與前兩天的熱鬧完全不同,今天這屋子窗戶緊閉,沒有燈光,也沒有一絲人氣,空中瀰漫著一股略帶黴味的潮溼氣息。透過窗戶縫隙照進來的光,可以看到四處都飄著灰塵。
李元靠著微弱的光線往前走,客廳前面是個廚房,裡面空無一人,桌上什麼也沒有。
安敬之到了旁邊的臥室,他找到了趙建雲。
臥室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床和一臺電視。頭靠著牆邊,趙建雲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安敬之。
安敬之輕輕叫了一聲:“趙建雲。”
“你們來了啊。”趙建雲的語氣憊懶,幽幽說道。
劉紹華進了房間,看到他這個樣子,便罵罵咧咧:“黑燈瞎火的,你坐在這兒嚇唬誰呢!”
安敬之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趙建雲似乎並不在意,目光呆滯地說:“三年前——”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三年前的那天,你女兒不見了。”安敬之說。
“那天和平常一樣,沒有什麼不同,一點兒不同都沒得。我娃兒在家裡,我到田裡去幹活。”趙建雲把頭偏向一邊,眼神沒有焦距,愣愣地掃向牆角,像丟了魂似的,用一點力氣也沒有的聲音說,“等我傍晚回來的時候,她就不見了。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那一天真的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她卻無緣無故地就不見了。”
劉紹華想要解釋:“我真的沒有看到她。”
趙建雲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說:“我有時候會想,為什麼偏偏會是那一天?我沒有得罪過哪個,也沒有做任何特別的事情,僅僅就和平常一樣到田裡去……”他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淚,“她突然就不見了,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和她一起消失不見了……老子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懲罰老子?!”
“告訴我,我錯了嗎?”他看著安敬之,眼裡帶著些哀求。
此刻安敬之面前的不再是那個暴躁粗鄙的人,而只是個可憐的父親罷了。
安敬之沒有回答他,他又失落地靠回牆上,失神地看著天花板。
“你恨沈利紅嗎?”安敬之問。
“利紅啊。”趙建雲自嘲地笑笑,“是我對不起她,當年迷上了賭博,才和她離婚的。”
“女兒消失的時候,她幾歲?”
“十三歲。”趙建雲說。
“十三歲?!”劉紹華驚呼。
“對頭,就和你娃兒一樣。”趙建雲面容憂鬱,緩緩地說。
安敬之輕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果然。”
在他旁邊的李元說:“這是不是太巧了一點?”
安敬之輕笑:“當然不。”他又對趙建雲說,“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趙建雲冷哼一聲:“老子憑什麼幫你們?”
“算是為了你的女兒。”
趙建雲抬起頭,緊緊盯著安敬之。半晌,他點點頭:“要得,你說。”
幾分鐘後,他們被趙建雲趕了出來:“滾!別再來煩老子,是你娃兒該死,和老子一點兒關係也沒得。”
門被重重地關上。雨越下越大,瓢潑大雨打在地上,讓周圍有些嘈雜,遮蓋了其他聲音。
李元只好大聲對劉紹華喊:“我看您今晚還是先跟我們回城裡吧,這裡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出什麼,我們再去公安局問問,也許會有新的訊息。”
“要得,也只好先這樣了。”
他們冒著雨跑回車裡,汽車啟動後,向著遠方駛去,車燈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
夜幕就要降臨了,家家戶戶都升起炊煙,混在迷濛的霧中,隨後被雨打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一排排房屋中的燈火又一盞盞熄滅。很快,村子就完全陷入了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沉睡著。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在一條小路上,突然響起了一些“沙沙”的聲音,一個黑影拿著手電筒,在夜色的籠罩中沿著山坡往上走。
他警惕地觀察著周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儘量保持自已踩在石頭或是草地上。前面是劉紹華的屋子,他眼神中帶著寒氣,冷笑了一聲,關上手電。
他走到後門,拿起了旁邊的鋤頭,踩在一塊大石頭上,把鋤頭伸進門內,勾開了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後,他靜靜地觀察著房間裡。屋內一片寂靜,的確沒有人,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又重新開啟手電。
他從灶屋走進了臥室,忽然趴下來,兩隻手在有些溼潤的土地上到處摸索著,像是在找什麼東西。翻來覆去在地上到處摸索了十多分鐘,他一無所獲,有些不甘心,一拳捶在地上。
有些不甘心地站起來,他又走進正屋,趴到了地上。
突然,一道燈光照了過來,讓他睜不開眼。
“你好。”一個聲音說。
光線很刺眼,他看不清來人的樣子,用手臂遮著眼睛,他大喝道:“什麼人?”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安敬之。”他拉下了牆邊白熾燈的開關,屋內頓時一片明亮,燈光下是安敬之微微笑著的臉。
“媽的!”那人憤恨地說。
“果然是你,蔡季林先生。”安敬之關掉了手電,扔在一旁的桌上。
面前正是住在趙建雲隔壁的蔡季林,他戴著手套,腳上還綁著幾層塑膠袋,以免在附近留下指紋和明顯的腳印。
蔡季林冷冷地看著安敬之:“你們在騙我。”
“你需要回來找這個,不是嗎?”安敬之拿出了一個密封袋,裡面裝著一片眼鏡的鏡片,鏡片上有肉眼清晰可見的指紋。
“你知道了?”
“鏡片可是相當容易留下指紋的東西,不是嗎?的確,整間屋子都沒有你的指紋,可若是劉智辰的指紋出現在一些不該出現的地方怎麼辦呢?你可不能放任這樣的東西留在案發現場。”安敬之把密封袋放回了上衣兜裡,“劉紹華全家都不戴眼鏡,那這鏡片會是誰的呢?不錯,這是你的鏡片!”
蔡季林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安敬之在房間裡踱步,不緊不慢地說:“第一次看見你坐在門口的時候,你的鼻樑上有淺淺的凹痕,我就猜測你平時是戴著眼鏡的,這種凹痕在短時間內可不容易消失。”
蔡季林下意識地想遮擋鼻樑,如安敬之說的一樣,兩側都有長期戴眼鏡留下的凹痕。
安敬之繼續說:“有些人確實偶爾會摘下眼鏡,但即便是看著你已經去世的愛女的照片,你也沒有戴著它,恐怕這不是因為你不想戴,而是戴不了吧。因為劉智辰的掙扎,讓這塊鏡片掉下來,被你落在了這間屋子。”
蔡季林不甘地說:“雨還沒有停,你是怎麼找到它的?即便是之前的警察都沒有發現!”
“正是這場雨才讓你藏到了現在。”安敬之看著破舊房屋裡牆角的幾個水坑,“雨水不停地滲進這間屋子,一塊不起眼的透明鏡片掉進了牆角的水坑,本就不易察覺,外面又連日下著雨,任誰也想不到這裡面會有如此關鍵的東西。一開始你不確定鏡片是否已經被警方拿走了,更何況這裡一直有警察進進出出,所以你不敢回來。直到警方那天公示‘意外死亡,不予立案’的結果,全部撤離了以後,你就猜到鏡片可能還在這間屋子。只是你想不到,劉紹華在兒子死後,就一直在這裡住著,你沒有機會到這裡拿回鏡片。在這場雨停下、鏡片露出水面之前,你必須想辦法找到它,所以你明明已經成功殺害了劉智辰,卻還一直停留在村子裡等待機會。”
蔡季林陰沉下臉:“所以你們在我門口大喊,就是故意讓我以為你們帶著劉紹華去了城裡?”
安敬之微笑:“先前那些只是我的猜測,為了確定兇手是你,我才不得不這麼做。你住在趙建雲隔壁,你也知道案件曝光後劉紹華肯定會去找他,所以你始終聽著一舉一動。我故意讓劉紹華在進門之前大喊了一聲,好讓你知道我們來了,之後再讓你以為我們都離開了。若是不給你機會,你是不會過來的。”
“那趙建雲呢?你們走後,他還跑到我家跟我抱怨劉紹華。”
“是我讓他去的,為了找到你家剩下的半副眼鏡。運氣很好,你擔心著這裡的鏡片,卻恰恰忽略了自已家裡的那半副,趙建雲已經拿到了它。只要我們拿到公安機關一對比,馬上就會真相大白。”
蔡季林有些慌了:“為什麼你會懷疑是我?我和這起案件扯不上關係吧?我沒有……沒有動機。”
“沒有嗎?”安敬之聳聳肩,“十三歲。劉智辰死亡時、趙建雲的女兒失蹤時,還有你的女兒去世時,都是十三歲,這絕不僅僅是一個巧合。既然劉紹華和趙建雲都不像兇手,剩下的,便只有你了,蔡季林!如果我猜的沒錯,你的殺人動機恐怕和病故的女兒有關吧?”
“哈哈……”蔡季林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是我殺了那兩個小畜生!不過,是他們該死!”
安敬之靜靜看著蔡季林張狂的笑容:“這麼說,你還殺了趙建雲的女兒?”
蔡季林大吼:“那又怎樣?!她就為了搶小雪的玩具,把小雪推到一塊大石頭上,幾天後小雪顱內出血就死了!那姓劉的小畜生明明看到了,為了包庇趙家女兒,卻一個字也不說!”他歇斯底里地喊著,眼淚順著臉頰流下,眼裡的痛苦、悲傷和嗜血相互交織,怒視著安敬之,“我的女兒能死,他們憑什麼不能死?!我不僅要他們死,我還要他們不得好死!”
蔡季林的語氣中透著十足的恨意,看來這就是劉智辰身上奇異裝扮的原因了。想必蔡季林問過一些所謂的高人,就像網上關於邪術的揣測一樣,他想要以最惡毒的方法殺死劉智辰;同時蔡季林也想讓別人認為劉智辰死於性窒息那種原因,讓他的父母更加無地自容。之所以劉智辰還穿著紅裙子,也許正是因為蔡季林思念他的女兒。
安敬之有些憐憫地看著眼前的瘋子:“所以那次你面色不悅地回房間,不是因為劉紹華在談你女兒的死,而是因為他根本不清楚你女兒是怎麼死的?”
“小雪死的時候才十三歲啊……她才十三歲啊,她死的時候還睜著眼睛呢……”蔡季林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眼睛通紅地嘶吼,“可是他們呢?!他們害死了我女兒,卻居然連小雪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在小雪走的那天我就發誓,我一定不會讓那兩個小畜生活過十三歲!”
安敬之嘆息著搖搖頭,走上前去,想要扶起他:“一切已經結束了。”
蔡季林大喊道:“不,還沒有結束!”他忽然掏出一把刀,刺向安敬之的胸口。
安敬之不為所動,側身一閃,緊接著飛起一腳踢在他的手腕上。刀刃閃著白芒飛了出去,釘在牆上,刀面的反光中映著蔡季林仇恨與悲痛交織的臉孔。
蔡季林愣了一下,隨後連滾帶爬地起身,向著門外衝去。安敬之沒有追他,只是在原地默默地看著。
蔡季林正要衝出後門,突然門外竄出了一個人攔住他,正是李元。
劉紹華和趙建雲也站在門口,他們已經聽到了一切,卻不知此時該說什麼,用複雜的眼神看著蔡季林。他們既恨這個害死了自已孩子的兇手,又對小雪的死感到愧疚。
李元很快就制服了蔡季林,並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副手銬,戴在他的手上。
“手銬?”劉紹華驚訝地看著李元,“你不是記者?”
李元向他敬了個禮,拿出證件:“我來自山江市公安局,我是一名警察。”
劉紹華又轉向屋內的安敬之:“那你……?”
安敬之搖搖頭:“不,我只是一個四處旅遊的閒人罷了。”隨後他笑著對李元說,“你可別告訴別人我來過,我是沒有偵查權的,這件案子的偵破便算在你頭上好了。”
前幾天隨著局裡的偵查結論漸漸倒向意外死亡的時候,李元就找到了安敬之。他說自已不滿局裡作出的判定,但又不知這起案件要從何查起,便找好友安敬之來幫忙。
不知何時,多日的陰雨終於停歇了,遠處的地平線上微微亮起。再過不久,這個漫漫長夜就要結束了,新的一天即將到來。
安敬之向著朝陽走去,繼續開始他的旅途,但他會永遠記著那三個孩子,那三個埋葬在大山深處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