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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雨中的證據(二)

趙建雲住在村子的另一頭,離這裡不遠,開車也就十分鐘的路程,他們一路都沒有說話,很快到了趙建雲的家門口。

這裡的房子連成一片,不遠處還有個小賣部,看起來是村子裡比較熱鬧的地方了,一些老人們坐在門口長長的圓木凳上聊著天。

趙建雲的家裡嘈雜聲一片,煙霧繚繞,瓜子殼和紙屑滿地都是。

劉紹華大喊一聲:“趙建雲!”

麻將桌前,一個叼著煙的邋遢男子看了過來,瞟一眼後又低下頭去,一邊出牌一邊不悅地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怎麼又是你啊?”

安敬之不動聲色地看看屋子,隨後上前兩步問:“打擾了,請問您就是趙建雲?”

“三條。”趙建雲扔下一張牌,回過頭來說,“劉紹華,你又找了什麼人過來?老子已經告訴過你了,你娃兒不是我殺的。”

聽他提起這件事,旁邊一起打牌的人收斂了笑聲。劉紹華更是憤恨地瞪著他。

安敬之則毫不在意這一切,略帶點微笑語氣平靜地問:“您女兒後來找到了嗎?”

“劉紹華你可以啊,這種話也拿出來到處去講。”趙建雲瞟了安敬之一眼,又冷哼一聲扭回頭繼續出牌,“沒得。不過今天這個劉紹華終於也嚐到和老子一樣的心情了,真是可喜可賀,哈哈哈……”

劉紹華怒火萬丈,擼起袖子衝上去就要大打出手,李元連忙攔住他。

“呸!還要跟老子打錘?你試一下!”趙建雲吐了口痰在地上,冷冷地看著他們,“趕緊給老子滾出去,別影響老子打牌!”

然而旁邊的人看到這樣的情形,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氣氛越來越僵硬。

趙建雲懊惱地推了自已的牌,嘩地站起身來怒視劉紹華:“該說的老子都跟警察說過了,連警察都說老子不是殺人犯,你們還要怎麼樣?”

屋內寂靜一片,趙建雲又坐回椅子上,架起腿帶著怒容點上了一支菸。

安敬之臉色不變,又問:“三年前,你為什麼會跑到他家去找女兒?”

趙建雲用力地吸一口煙,再重重地吐出來:“我以為是娃兒想她媽,就自已跑了過去。”

“後來你知道沈利紅沒有見到你的女兒?”

趙建雲點點頭:“再怎麼樣也是親媽,她還不至於害娃兒。”

“可你為什麼會這麼討厭劉紹華?”

趙建雲立刻變得暴躁起來:“老子不相信他!誰知道是不是他把我娃兒藏起來,不讓利紅和老子曉得?可惜老子到最後也沒有找到娃兒。如果發現是這王八蛋做的好事,老子立馬一刀捅死他!”

趙建雲憤恨地盯著劉紹華,兩人無不是臉紅脖子粗,眼看就要大打出手。李元連忙攔下劉紹華,那些看傻了的牌友也趕緊拉住趙建雲,好不容易才把兩人分開。李元看事情不妙,趕緊拖著劉紹華出了門。

安敬之走到門口,仍然是一臉平靜,他向著趙建雲略微躬身,不卑不亢地說:“打擾了。”

趙建雲一腳踹上了門板:“滾吧!別再來了!”

木門“砰”一聲關上。劉紹華看他如此態度,還想去撞門,李元連忙上去規勸,好不容易劉紹華才平息了怒火,他們不再敲門,扶了劉紹華就走。

李元悄聲問道:“剛剛你怎麼不問問他,案發的時候他在哪兒嗎?”

安敬之搖搖頭:“劉智辰死在晚上,這村子裡的人,到八九點就都睡下了,而且這裡來回也就半小時的路程,他出現在村子的哪個角落、有沒有人看見,都證明不了什麼。無論他在哪裡,答案都毫無參考價值。”

李元追問:“那你覺得他會是兇手嗎?”

“讓我再想想。”

趙建雲隔壁的門口坐著箇中年男子,臉上略有些皺紋,鼻樑上方有淺淺的凹陷,穿著打扮與這村子的氣息格格不入。那人手上拿了張照片,看得出神。

此時,劉紹華也望了過去,還長嘆一聲。

安敬之抓住了這個細節:“你和那人認識?”

劉紹華轉向安敬之說的方向:“他叫蔡季林,是在城裡做生意的,挺少回來。”

“熟麼?”

“倒也不是很熟,他的女娃兒叫小雪,比我娃兒大幾歲,以前經常在一起耍,我們兩家也就見過了幾次,不過後來……”

“後來怎麼了?”

“後來他娃兒病死了,我們兩家也就沒有走動了。”劉紹華搖頭嘆息。

“哦?病死?什麼病?”

“好像……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腦子有點兒什麼問題。”劉紹華仔細回憶著,“他娃兒死的時候好像也是13歲,曉不得我們這村子是不是撞了什麼邪……”

蔡季林也許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論,突然站起來,臉色明顯不悅。他們便停下交談,被盯了好一會兒,蔡季林才轉身回屋。

室外的光線已經暗淡,安敬之看看手錶,快到六點了。

李元提議:“天色不早了,要不我看今天就這樣吧,我們明天再過來,先送您回去如何?”

劉紹華看著灰濛濛的天空,無奈地默默點頭。

把劉紹華送回家後,他們才離開村子。天已經完全黑了,李元打著車燈,在蜿蜒的黃泥路上行駛著,除了些微的雨聲和車燈照亮的路面以外,整座山頭都寂靜無比、漆黑一片,連蟲鳴也沒有。

李元把著方向盤,打了個哈欠問:“我想,你應該看到劉紹華放在桌上的那張警方的調查結果了吧?”

安敬之輕輕地“嗯”一聲。

李元皺著眉,嚴肅起來:“那上面可清楚地寫著八個字——‘意外死亡,不予立案’,即便這樣你也覺得劉智辰的死亡是他殺嗎?”

安敬之還是點點頭。

李元的嘴角咧起,笑著說:“看來我果然沒有白找你過來。”

安敬之瞄了他一眼:“你不也認為是他殺,才會找我過來嗎?”

“我只是隱隱覺得有些異常,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不過看你的樣子,心裡是不是有些底了?”

“我之前瞭解得少,僅僅是直覺,現在算是稍有些頭緒了。”

“現在網上的流言蜚語可是多得滿天飛呢,尤其是今天警方公佈了‘意外死亡’的調查結果以後,他們說起來就更加肆無忌憚了。”李元憤憤不平地說,“到處都在傳那個小孩兒有特殊癖好,是自已把自已玩死了,唾罵聲一片,越說越玄乎。要不是隔著網際網路,我真想撕了這些人的臭嘴,一點兒也沒有對死者該有的尊重。”

在警方公佈了“意外死亡,不予立案”的結果前,網上就有不計其數的人猜測劉智辰實際上是死於“性窒息”。

性窒息死亡是指獨自一人在偏僻隱蔽的地方,採用縊、勒頸項等控制呼吸的方式,造成大腦的缺氧狀態,刺激增強其性慾以達到高潮,但由於實施過程中發生了意外而導致死亡。

安敬之悠悠地說:“其實他們的猜測也不是全無道理。”

“什麼?!”李元驚訝地差點一個彎沒有轉好,他激動道,“難道你也相信他是——”

安敬之微微抬手示意他冷靜,然後不慌不忙地說:“單從現場來看,的確很容易聯想到性窒息死亡,這不稀奇。你還記得他們這樣猜測的理由是什麼嗎?”

李元一遍遍地看過那些流言中論述的理由,幾乎都能背出來了,脫口而出道:“第一點,現場在死者自家中,父母在外打工,很少回家,自已一人獨居;第二點,死者為在校初中學生,性格內向;第三點,有異裝癖,經詢問其父親得知,不久前曾見死者身穿表姐的衣物,現場死者也為女性衣著,有假乳;第四點,從現場蠟燭滴痕分析,死者還有一定程度的自虐傾向;第五點,繩索捆綁方式奇異獨特,十分複雜;第六點,從屍檢來看,劉智辰有明顯的窒息現象。大致就是這些了。”

“從這些理由來看,他的確很像,不是嗎?我想,警方之所以作出‘意外死亡,不予立案’的認定,基本上也是這些原因吧。”

李元無從反駁,但他顯然十分不滿,臉色陰沉著,連點頭都點得很勉強。

安敬之突然大笑起來:“你彆著急,我只是說他們的猜測有些道理——沒錯,只是對這起案子最表面的猜測。”

“什麼意思?”李元又冒出了希冀的眼神。

“我不反對他們猜測性窒息,但這些理由統統是迴圈論證罷了。”安敬之失望地搖著頭說,“這起案子乍一看很容易誤會成死者有什麼特殊癖好,自已造成了性窒息死亡,但仔細推敲可以發現,以上的理由沒有一個能站得住腳。”

“怎麼說?”

安敬之語氣平靜:“恐怕這些理由都來自於先入為主的觀念吧,一旦他們認定了劉智辰死於自已造成的性窒息,他們說的所有理由就只是在把‘結果’當作‘原因’,然後再用這個‘原因’去證明‘結果’本身而已。簡單來說,就是用‘劉智辰死於性窒息’這個前提來證明‘劉智辰死於性窒息’這個結果。若這個前提是真的,結論自然是真的。很可惜,前提僅是一個假設。”

李元顯然不明白安敬之在說什麼,似懂非懂地瞥了一眼。

安敬之耐心解釋:“最明顯的就是第四點了——從蠟燭滴痕可以得知死者有自虐傾向。這個理由本身就帶著一個隱性前提,即‘這些滴痕都是劉智辰自已造成’的假設。一旦你認為這些是他自已造成的,自然就認為他有自虐傾向了。把這個前提去掉之後呢?呵,什麼也證明不了。”

李元說:“那第五點也是……”

安敬之點點頭:“第五點也一樣,你如果已經相信了他是自已把自已綁起來的,你自然就會相信他是自已把自已玩兒死了的。但從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劉智辰自已做了這些,因此這一點理由只能是猜測。再加上第六點——死者死於窒息,如果已經認定了他死於性窒息,再用‘窒息’去佐證‘性窒息’,結果順理成章地就成立了。若把那個還不知是真是假的前提拿掉後,死者的‘窒息’僅能證明‘窒息’本身而已。”

“那麼其他的理由?”

“把假設的‘性窒息死亡’前提去掉之後,同樣什麼也證明不了。死者自已獨居、性格內向,父母在外打工,這樣的孩子在中國成百上千萬,它只能作為‘性窒息死亡’能夠成立的必要條件來考慮,而不是充分條件,根本不足以認定他是自已把自已玩兒死的。”

“的確,主觀臆想的成分更多些。”李元點點頭。

“另外,劉紹華和妻子在採訪中明明說的是兒子從沒有異裝癖,而且我們根本不知道那件泳衣和紅裙是誰給他穿的。”

李元長呼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鬆開,嘆道:“我明白了,你是說他們用來證明‘劉智辰死於自已造成的性窒息’理由的準確性,本身就要靠‘劉智辰自已幹了這一切’來證明,但他們所說的所有理由中,唯獨沒有證明過這一點。”

“是的。”安敬之的嘴角露出微笑。

李元又問:“那你是怎麼確定劉智辰不是死於意外的?”

“就像我之前說的一樣,我實際不反對他們猜測死者死於性窒息,我只是反對那些理由罷了。從現場的情況看,死者的確有死於意外的可能性,但我更傾向於是他殺。”

“為什麼?”

“雖然現在你我都覺得劉智辰不是性窒息死亡的,但是我們可以姑且先相信大部分人的推測,反過來假設劉智辰的確有特殊癖好,然後把自已玩兒死了。這樣做會產生什麼矛盾呢?

第一,你還記得那個灶屋旁開著的後門嗎?若劉智辰有自虐傾向,他在做這類事情的時候,一定會營造一個私密、封閉的空間,不會開啟後門。當然,這個理由能成立的條件是劉紹華沒有說謊;

第二,性窒息需要他用繩子勒住自已的脖子,產生窒息的快感,但死亡現場他只是雙手被懸吊而已,脖子上沒有任何受到束縛的地方,也沒有勒痕;第三,繩子捆綁的方式極其複雜,且不說身體的其他地方,就雙手雙腳都被牢牢捆綁的情況來看,他絕對沒有餘力再把自已吊在那麼高的房樑上。這個難度極高的方式對一個成年人來說都困難無比,何況是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小孩?他要是喜歡自虐,大可以隨便拿個塑膠袋套在頭上,效果也是一樣的;

第四,若他是為了性的目的這麼做的,腳腕不太可能綁上一個破秤砣,也不會完全綁住自已的雙手,反而該留出一隻手才對。僅僅把自已綁起來吊在房樑上,我想象不到他能從中得到任何快感;

第五,死者僅剛滿13歲,從房樑上幾處陳舊的繩索摩擦痕跡來看,如果他有這樣的特殊癖好,就應該有很長時間了,那麼他開始有這個癖好的時間起碼是12歲,甚至更早。對於一個接觸網路較少的農村小孩兒來說,這樣的機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以上種種矛盾都可以表明,剛才的假設根本無法成立。此外,性窒息死亡的人通常在兒童時期都受過一些扭曲的影響甚至是虐待,但劉紹華41歲才得了這個兒子,對他格外疼愛,死者會具備異常性心理的可能性也不大。”

李元連連贊同:“沒錯沒錯,我就是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在之前電視臺的採訪中,鄰居們都說家裡十分和睦,父母都很疼愛他。”

“除了這些,還有兩個重要的疑點。”安敬之從上衣口袋中拿出了那兩張現場照片,把那張死者正面的照片翻過去對著李元,“第一,警方的報告寫著現場無明顯搏鬥痕跡,屍體也未見任何抵抗傷,這句話值得斟酌,因為劉智辰額頭上的擦挫傷無法解釋;第二,死者額頭正中央有針尖樣的小孔,這可是任何性窒息都無法造成的。”

李元若有所思:“這麼說,劉智辰死於性窒息的機率極小?”

“是的,但我暫時還無法確定他究竟是怎麼死的。不過退一萬步說,就算死者真的是性窒息死亡,本案的重點也根本不在於劉智辰死亡的方式。”

“那在於什麼?”李元驚訝地問。

“現場有沒有第二個人!”安敬之猛然眼神一凜。

夜晚的山路上萬籟無聲,細密的雨點打在車窗上,兩旁樹影朦朧。汽車在黑暗中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密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