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20 涅槃

烈火灼燒,枯木逢春,竭泉生水,破繭成蝶。

*熾熱的刺痛爬滿了全身的面板,從表層到內部,幾乎要深入骨髓。

原本被回憶填充的夢境早已經走到了尾聲,於是顧棲在大腦中再一次經歷了任務失敗時到爆炸後,便陷入了一段沉沉的黑色荒原。

他像是一顆被扔在深淵下的種子,不停地生根發芽,只為從深淵裡走到陽光下。

在渾渾噩噩之後,顧棲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說話聲。

只是這樣的想法才升起一秒鐘,就被他給主動按滅了——怎麼可能有對話的聲音,在這顆荒蕪原始的星球上,唯一會說話的生物只有他這個半吊子的蟲母,剩下都是一群只會“嗡嗡嗡”的大傢伙,此刻能聽對話聲,多半是他燒傻了。

顧棲艱難地動了動手指,哪怕根本沒摸自己的額頭,他都能知道自己現在的溫度一定很高,嘴唇乾裂到發疼,嗓子裡就像是卡了很多小石子兒似的,又痛又澀。

滾燙感再一次來襲,好不容易得到幾分清醒的神志又一次被拉扯著摔進了深淵,於是顧棲也自然而然地沒有聽到那更近、更清晰的對話聲。

在天鵝絨螞蟻和蜂的幫助下,黑髮蟲母被平穩地放在了鋪滿葉片和被褥的地上,艾薇半蹲下身,終於在現實中近距離看到了這位新誕生沒多久的小蟲母。

對方的五官、年紀正好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是因為眉眼間的蒼白而浮現著一層病弱,唇瓣乾裂出細碎的血口,胸膛、手臂、小腹勾勒出幾道雪青色的脈絡,像是遠古神秘的圖騰,瑰麗卻脆弱。

但自其腰腹下的蟲尾看起來卻糟糕透了,皸裂的紋理又細又多,密密麻麻地從人魚線之下開始蔓延到末端,原本漂亮清透的肉粉色像是一片壞死發脹的肉瘤。

艾薇眉頭緊皺,她伸手觸控到那片平坦的腰腹一側,掌下滾燙,甚至能夠感受到裂開的細碎斷口。

她急匆匆地從醫療箱內翻出退燒針劑,小心地扎進了黑髮蟲母的手臂之上。

退燒針劑足以在短時間內令病體降溫,同時裡面含有很多成分溫和的配藥,對於此刻狀況未知的蟲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對比注射針劑後小心觀察蟲母狀態的艾薇,安格斯就漫不經心很多,他半闔著深紅的眼瞳,掃視過整個山洞內部的構造和裝扮,某些地方充滿了引人探索的細節,尤其是堆在角落裡了、似乎已經被安裝完成的零件引起了安格斯的注意。

紅髮的高階蟲族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他盯著那堆零件看了許久,原本露在唇部的諷笑被一種冷意代替,連帶著嘴角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如果他猜的不錯,那些被小心放在山洞角落的零件成品應該是一塊能夠讓星艦崇煥新生的中央控制盤。

明顯,這隻新生的蟲母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可真是有意思啊……”他喃喃道。

“你說什麼?”

艾薇扭頭看了一眼無所事事的安格斯,壓低了聲音威脅道:“你說自己只是來看看,就真的只是來看著我一個人忙?”

金髮碧眼的美人撩開落下的長髮,她利索地戴上醫用手套,瞪著嗖嗖冒著利箭的眼睛道:“過來,幫我把蟲母的尾部按住,我現在要給他上藥,你要保證他的尾巴別亂蹭!”

“嘖,麻煩.”

說看看就只是看看的安格斯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但看在艾薇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上,還是聽話地卻也嫌棄地伸出帶著皮質手套的手,按在了蟲母的胯部和尾巴中部。

那條尾巴已經沒有最初在追蹤蜂傳遞回來的畫面中看得到的那麼驚豔、瑰麗了,原本生嫩鮮妍的肉粉色現在變得像是乾枯的粉玫瑰,甚至連幹玫瑰花瓣上的裂紋也被複刻的惟妙惟肖,如同滄桑失去了生命力的枯木,正在節節碎裂。

安格斯心下閃過一抹可惜,誰能知道這位桀驁不馴的高階蟲族在皮囊下藏著一顆十足的尾控心臟。

此刻,他的手已經完全覆在了黑髮蟲母的尾部。

即便隔著手套,但在碰觸的瞬間,安格斯還是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顫慄感,整個後背的汗毛都在一瞬間豎了起來,連帶著指尖也傳來微弱的電流。

然後,他“聽”得更清晰了——【不要拋下我……】【又只剩我一個人了嗎?】【好痛……】【別走,別走……】細密且稚嫩如孩童的哭吟聲在安格斯的神經裡飄蕩,可憐地像是一株無處依靠的浮萍,幾乎來點兒風吹草動,就能折斷那浸在水中的單薄根系。

安格斯自問並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的性格就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容不得半分沙,倘若有什麼礙眼的混雜在其中,必將被火焰吞噬、燃燒殆盡。

因此他對上一任蟲母的恨以及連坐到這一任蟲母身上的厭惡、排斥也一如燒不盡的火,至少在安格斯本人看來,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什麼神仙水能夠澆滅那簇火焰。

但這一刻,那火焰卻忽然發生了動搖,近距離的接觸以及陡然加強的精神力連結讓安格斯在大腦中感受到了黑髮蟲母此時最真實的情緒:難過、無助、迷茫。

像是在繁華都市中走失的孩子,仰著頭四處張望,卻找不到自己熟悉的家人。

而自詡強大、享有高階蟲族一切天賦能力的安格斯卻被這小小的情緒驚擾得整顆心臟都在痙攣,就好像是他代替了記憶中的蟲母去承擔一切被拋棄、被留下的孤獨。

——王血蟲母可讓所有蟲族感受到他所愛與他所憎。

安格斯神情發僵,原本按在蟲母尾部的手指一顫,下一刻豐腴的蟲尾小幅度顫抖,從他的手下滑了出去。

“安格斯!我不是說要按住他嗎?”

艾薇出聲,喚回了安格斯走失的注意力,被吼了一下的紅髮高階蟲族倒是意外地順從,只再一次按住了蟲母的尾巴——這一回,他摘下了手套,修長的蜜色手指桎梏在那條看起來情況有些糟糕的尾巴上,倒是引得艾薇疑惑一瞥。

指腹手掌下的溫度燙得厲害,安格斯瞥了一眼沒有手套遮擋的指尖,有些不自然地扭開頭,視線略呆滯,但手卻控制著力道,足夠將蟲母壓制,但又不會弄痛其半分。

就像是艾薇一樣,在某一瞬間,安格斯自己信誓旦旦的“殺死蟲母”也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而他,就像是小偷一般悄無聲息地感受著黑髮蟲母的“痛”。

山洞外雨水似乎隱約有了變小的架勢,艾薇手裡的藥膏也盡數塗抹在蟲母尾巴的裂痕上。

即使隔著醫用手套,她都能感受到蟲母尾巴上乾裂的痕跡,此時此刻,一股名為“心疼”的情緒盪漾在她的胸腔,颳起了細細密密的刺痛。

在這陰冷的山洞內部,有葉片鋪滿的石子地、有石塊堆砌的桌子、有零碎混雜在一起的機械零件、有掛起來看著乾巴巴的肉條……毫無疑問,這裡生活的條件差到了一種極致,當艾薇滿目之內都是這些原始的裝潢時,原本心疼的情緒又悄然被另一種代替。

她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上一任蟲母,想到了對方身下睡著的金絲床褥、用著的混金餐具、穿著的綢質睡袍、腳下踩著的天然絨毯……對方有著一切物質上最優秀的待遇、蟲族上下最真誠的追隨,可卻選擇了背叛蟲族。

華貴與困窘的強烈對比令艾薇感受到一陣怪異的噁心,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細碎的汗珠,一把將安格斯扯了起來,抬頭便與靜立在蟲母身側的蜂對上了視線。

低階蟲族中以強者為尊,它們並不會像是高階蟲族那樣以某種族群為活動單位,而是更加自由、更加零散,在因塞特星域的很多原始星球上,低階蟲族們雜亂相居,並會以武力推選出它們認定的“首領”。

顯然,守護著蟲母的這一批低階蟲族中的首領是蜂。

艾薇略略頷首,高階蟲族的傲氣令她的神情看起來堅不可摧,“麻煩了,請保護好他.”

頓了頓,年輕的金翼繼承者又補充道:“不要告訴他我們來過,謝謝.”

陡然,沉重的蜂鳴聲響起,像是一道夜曲,阻擋了艾薇原本想要立馬轉身離開的動作。

安格斯挑眉,他看向那隻金棕色的巨型蜂,熟練地藉由精神力感知低階蟲族的意思,“我們想做什麼,還輪不到你們這群傢伙管.”

“安格斯!”

艾薇蹙眉,不贊同地看了紅髮的高階蟲族一眼,才重新對上蜂的複眼。

她微微抿唇,手掌輕置於胸口,給予了這位低階蟲族首領最高的尊重,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是昂著頭的。

“我們的意圖並不會告訴你們,但對於蟲母的心思,我想我們應該是一致的。

所以在我們做出最終決定之前,請你們照顧好他.”

她的視線輕輕地落在了還處於昏迷狀態的蟲母身上,神情閃過一絲柔和,“至少現在,我們都不希望蟲母出現危險,對嗎?”

短暫的沉默,蜂鳴回應了艾薇的疑問句。

“那就當我們達成了相同的決定.”

她挺直腰背,如同傲然於鳥群的天鵝,“當我們做出最終決定後,會帶蟲母回到他應該去的地方……”低階蟲群有暫時的混亂,艾薇補上了後一句,“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待遇、最好的僕人.”

蟲鳴猛然停滯,整個山洞安靜到針落可聞,安格斯看著這一幕覺得格外有趣,他惡劣道:“住過了最好的房子,想必沒有誰會重回漏風漏雨的山洞吧?”

說完,他乾脆轉身離開,走到了銀絲般的雨幕之下。

艾薇也頷首,“那麼,下次見.”

話落,她便收拾好東西利索地跟上了紅髮蟲族的腳步。

與這顆星球格格不入的小型星艦再一次起飛,它穿過簌簌的雨水,穿過恍若保護膜的氣層,再一次奔向了宇宙。

一直站在山洞口盯著星艦消失的蜂則拍拍翅膀,其他低階蟲族們再一次像牆壁一般擋住了洞口的風雨,而蜂則轉身回到蟲母的身邊,格外費勁兒地彎下自己龐大、厚重的身軀,像是家養的大狗,蜷縮在黑髮蟲母的腹側。

那條帶著短絨毛的前足則小心地跨過蟲母,懸空地搭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舉著盾牌正保護著他的騎士。

——砰,砰,砰。

蟲母身上傳來了緩慢且重獲力道的心跳聲,以及重回正常的體溫。

在場的低階蟲族們均鬆了一口氣,一如蜂那般,圍繞成圈,將身形單薄的蟲母保護在了最中間。

它們是低階蟲族,它們被描述為智商不高、有勇無謀的原始“古董”;它們被人類當作是不可溝通的怪物,被高階蟲族看為進化不完全的劣種,在人魚的眼裡它們醜陋到不能再看第二眼。

有它們存在的星球是原始星球,未經過開發,有的只是山木叢林,與其他的高科技製品相隔甚遠,因此它們習慣於住山洞、睡草叢,荒野捕獵、野性戰鬥。

它們能給蟲母的東西少得可憐,甚至沒有一個能拿出手……被認定為不會思考的低階蟲族們忽然發出了一聲短促微小的輕吟,拉長的調子與無能為力的悲哀瞬間席捲了整個山洞。

它們不怕死亡,不怕受傷,不怕無處棲息,它們像是野草,在哪都無畏無懼。

但此刻,它們卻開始害怕會被離開了這顆星球的蟲母遺忘。

——明明最開始,是它們發現的小蟲母!小矮人充當騎士守護的公主,最終還是要被王子帶走嗎?雨聲逐漸變小,山霧湧了起來,062號星球上的遠景緩慢地被一層迷濛的淺白覆蓋,當天邊第一縷陽關緩緩升起來時,一直都處於昏迷狀態的黑髮青年終於發出了輕緩的囈語,小得像是幼鳥的撒嬌聲。

蜂立馬直起身子,前足小心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下一刻就被忽然翻身的蟲母給結結實實地摟在了懷裡。

“唔……”顧棲感覺夢裡的黑暗逐漸消退了,似乎有光照緩慢地擠了進來,讓他能夠擺脫深淵的糾纏。

唯一不太美妙的是手臂上一閃而過的刺痛,雖然很快,但還是被顧棲注意到了,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監護人按住打退燒的屁股針一樣。

那時候屁股疼,現在手臂有點兒疼。

嗡嗡嗡。

熟悉的蜂鳴聲響起,顧棲皺了皺眉頭,他感受到有什麼毛毛碎碎的東西在撩動著他額前的碎髮,格外擾人清夢,於是他乾脆側身一抱,嘴裡小聲嘀咕道:“別動……”被摟住前足的蜂仰著腦袋看過一圈同樣圍觀的低階蟲族——幾乎每一隻蟲的複眼裡,好像都閃爍著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

原本蔓延在低階蟲族之中低沉的情緒僅僅因為蟲母的一個小動作便煙消雲散,現在看來,它們的一切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似乎早就與顧棲掛上了最直觀的聯絡。

低階蟲族們的快樂簡單到不可思議。

忽然,一直立在蟲母尾端的藍摩爾福蝶快速扇動翅膀,細碎的寶石藍色鱗粉懸浮在半空中,像是夜幕繁星。

於是一整個山洞裡的低階蟲族都把視線投了過去——那條被塗滿一層藥膏而略顯晶瑩的蟲尾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改變,就像是枯木逢春、破繭成蝶,在經過烈火灼燒後,豐腴圓潤肉粉色尾部涅槃重生,深紅開裂的紋理一路從腰腹下蔓延至兩側,一點一點地在髀罅之間雕琢出分化的紋痕,一直生長到末端,在朦朧的變形之下凸顯出了腳踝骨處的凹陷起伏。

低階蟲族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此刻的變化,而已經回到星艦上的艾薇、安格斯也被陸斯恩叫到主控制室共同欣賞著這一幕驚人卻又絢麗的蛻變。

隱形追蹤蜂正悄無聲息地記錄著點點滴滴的畫面——當全部的肉粉色退去後,原本生著蟲尾的部位被一雙瑩白的腿代替,腿根微豐、膝蓋泛著薄紅,小腿弧度線條優美,足踝清瘦卻不失力量感。

這是一具被神明多加關照的軀幹,近乎完美、堪稱造物主的饋贈。

艾薇半捂著唇,“這看起來就像是傳說.”

傳說中一些被神明眷顧的蟲母可以擁有兩種形態。

身為蟲族之核的蟲母在各種歷史記錄中存在有不同的形態,其中多數以人形或全蟲形誕生為主,他們天生形態單一,而人身蟲尾的記錄更是少之又少,是罕見的雙形態蟲母。

此刻,整個主控制室內的蟲族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能夠親眼見證蟲母的蛻變,還是一隻王血的雙形態蟲母……“真不可思議.”

一個蟲族喃喃道。

親眼所見永遠比聽故事、看資料來得更為直觀,不少人覺得這一幕他們大概可以記一輩子,然後成為一段可以講述給後輩的經歷。

就連一直對蟲母不假辭色的陸斯恩也眼底升起了不可深究的動容,只是那一抹情感的變化,讓人無從猜測因何而起、事後又會做出什麼決定。

反倒是從最開始就對蟲母抱有排斥心態對安格斯保持著沉默,深紅的眼瞳鎖定在螢幕上,一如他隱藏起來的心思深不見底。

比起主控制室內大家的各懷鬼胎,062號星球的山洞內部倒是一片祥和,終於徹底清醒的顧棲一睜眼就發現了有著巨大驚喜在等著自己。

“天……”好久沒有摸到過人類腿部面板的顧棲就像是第一次踏上一等序列星的土老帽,他彎著腰、曲著腿,幾乎將整張臉湊在膝蓋前觀察著。

這條腿光看形狀、摸骨骼和他上輩子的沒有任何差別,唯一不同的就是面板更加蒼白、光滑,曾經訓練留下的傷疤消失得一乾二淨,就好像連帶著抹除了他的曾經。

“真乾淨啊!”

他感概著摸了摸大腿內側的皮肉,又摸了摸同樣光滑沒有疤痕的小腿,果然比起行動不便的蟲尾,他更喜歡能跑能跳的腿腳。

“黃金,扶我一把!”

長時間拖著蟲尾行動讓顧棲對雙腿站立、行走有些陌生,但在蜂的幫助下,他撐著勁兒緩慢且艱辛得立了起來,雙腳不自然地呈內八字,小腿外撇、膝蓋發顫,抖著抖著終於收住了力道。

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全身就一件破外套蔽體的顧棲猛地埋在蜂毛乎乎的蟲腹,蒙著臉,手往山洞的角落裡指了指,“誰先幫我拿個衣服褲子啊……”自言自語十級大師的顧棲很快得到了一眾“小啞巴”的回應,寬鬆的褲子被銀白的蛛絲當腰帶穿了起來,菸灰色的上衣長到蓋住屁股,腳下一雙只大了一碼的鞋裡墊著樹葉。

顧棲歪歪扭扭軟著腿走了幾步,隨著他在山洞內繞圈數的增加,一開始的生疏越來越少,對身體掌控的速度與靈活性就是螢幕外的艾薇看了都忍不住驚歎。

“他很厲害.”

艾薇滿目欣賞,“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

這位本該以“嬌弱”著稱的新生蟲母打破了他們原有的很多認知。

連陸斯恩也點頭贊同,“他是一位不像是蟲母的蟲母.”

這話一出,銀髮的高階蟲族自己卻忽然愣神了,他握著拳頭,腦海裡猛然閃過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就好像有誰和他說過同樣的一句話是的。

“怎麼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安格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重新戴回手套的指尖自鼻尖一閃而過,他不動聲色地挑眉收手,在無人在意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將手套相對摺疊、放在了口袋裡。

“我……”陸斯恩已經恢復了冷淡的神情,“想到了一些奇怪的記憶.”

艾薇一聽,立馬追問道:“是什麼?”

陸斯恩搖頭,“很少也很模糊,好像是一個蟲族對我說了一句話……”“什麼話?會和我們失去的那部分記憶有關嗎?”

陸斯恩低聲道:“那個蟲族對我說——他是一位不像是蟲母的蟲母.”

沒有緣由、無頭無腦的一句話,卻猛然間讓艾薇也有些失神。

而遊離在外的安格斯則無所謂地撇了撇嘴,“想不起來就算了,既然能夠隨便忘記,就證明那些記憶並不重要.”

艾薇並不這樣想,但還是無奈道了一聲“好吧”。

她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還不等她再說些什麼,安格斯就拍了拍手,道:“你們繼續看著,我要回去休息了,沒事別來煩我.”

陸斯恩也對艾薇頷首,“我也該回去了,其他事情後續再做商議.”

“好.”

目送安格斯、陸斯恩一前一後離開後,艾薇無聲嘆氣,自言自語道:“所以我們到底忘記了什麼呢……”近千年前的那場蟲族混亂,造成的不僅僅是損失、是傷亡,還有他們這群高階蟲族缺失的記憶碎片。

062號星球上——在重新掌握了雙腿的操控能力後,顧棲熟門熟路地將先前磨好的匕首綁在大腿上,又把最初的鳥骨系在後腰,組成了他暫當叢林勇者的武器。

黑髮青年踢了踢腿,雖然不如曾經那麼有力量感,但敏捷程度應該差不到那兒,現今在這星球的野外環境下跑上幾天,身體素質的提高指日可待。

他拍了拍蜂的蟲腹,彎腰將之前組裝好各個電路路徑的中央控制盤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裡,緊貼著平坦的小腹,隨後收拾出幾個可能用到的工具插在褲子的口袋裡,整一個就是清爽小修理工的打扮。

顧棲道:“走吧!朋友們,趁著雨停了、天氣正好,我們再去一趟老地方.”

那艘報廢星艦就是顧棲單方面認定的秘密基地、軍械庫,是他日後帶領低階蟲族們逃離這顆星球的“大功臣”。

穿梭在雨後的叢林間,潮氣強盛,才用剛長出不久的腿走了不到十分鐘,顧棲的衣服就變得有些潮了,腳底更是疼得厲害,雖然行動上大體沒問題,但曾經的體力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緩衝才能徹底恢復。

顧棲招招手,倒也不曾逞強,只叫來了蜂繼續當“代步車”,畢竟他自己還要留著體力在那報廢星艦裡面轉悠。

隨著他們的深入,藏在灌木叢後的老舊星艦重新暴露在視野之內,而一路跟隨在顧棲身後的隱形追蹤蜂也將這一切原原本本地傳遞給了高階蟲族。

黑髮青年三兩步從蜂的中足跳躍而下,雖然動作細節還有些不連貫的生澀,但總體還是比較靈活。

他藉助蜂前足的支撐,從報廢星艦的入口爬了進去,幾隻低階蟲族緊跟其後,很快就進入到了星艦的內部。

“你們幾個呆在這裡別亂動,等著我就行.”

扔下一句話,顧棲就抱著懷裡的中央控制盤往星艦的核心艙去,那裡的操作檯面上積攢著陳年的灰塵,幾乎有指甲蓋那麼厚。

他從寬鬆的衣角撕下來一截布料暫當抹布,小心翼翼地將檯面清理了一遍,又用螺絲刀擰開金屬櫃門,整個人蜷縮著身子替換核心箱內部的零件。

追蹤蜂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核心艙的艙門口,微小且自帶隱形功能的機械造物在複眼處閃過一抹淺淺的紅光,巧妙無聲;而原本低頭專注於手裡零件的顧棲忽然抬頭,眼底閃過一絲迷茫,見周圍沒有任何東西,便又低著頭繼續工作。

核心箱內部的零件、線路很複雜,就算顧棲曾經有自主製造、試飛成功小型飛行器的經驗,但在面對真正的星艦時,他還需要再附帶十萬分的小心。

一滴汗珠順著髮根緩緩地流了下來,劃過黑髮青年的眉骨、掠過眼皮,正綴在纖長如蝶翼的睫毛上顫了又顫,噌地下落,幾乎是擦過眼球上的那一層薄膜。

酸澀感襲來,顧棲忍著眨眼的生理衝動,目不轉睛地盯著螺絲刀下那隻比沙礫大一點點的小原件,手腕緊繃,直到細且窄的原件緩慢地插入到正確的小孔後,他才稍微鬆了口氣,抬手擦了擦眼皮上汗溼的痕跡。

“呼……”顧棲喘了口氣,心道這軍用的星艦和他在軍校試做的飛行器簡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別,要不是那會兒用心學了這門想著成績好點、以後畢業開個機械維修店賺錢,他恐怕也是當年掛科大軍中的一員。

在結束了最初比較艱難的工作後,接下來的安裝顧棲逐漸重新掌控了感覺和技巧,總體越來越得心應手,到最後乾脆半截身子趴在核心箱裡,露著一雙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翹著後腳跟在半空中晃悠。

核心艙內部咔咔的聲音不絕,而062號星球數萬米之外的星艦上則有三位高階蟲族因為某位小修理工而雜思一片——沒有回去休息的艾薇幾乎看到了黑髮蟲母修理核心箱內部元件的整個過程,她一開始根本沒有想到蟲母抱在懷裡、時時刻刻擺弄著的小零件,竟然就是能夠操控一艘星艦的核心——中央控制盤。

無疑,蟲母的舉動已經足以表明他接下來的計劃:修理好星艦,離開062號星球,甚至是離開因塞特星域。

艾薇無意識咬著下唇,她原本因為看到蟲母蛻變的激動心情立馬被另一種焦躁、擔憂代替,甚至當她想到蟲母可能會駕駛著星艦離開這片星域時,一股衝動在她的血脈中叫囂著:或許可以徹底毀了那艘星艦?猛然竄出來的理智壓制住了那股瘋魔勁兒,艾薇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拍了拍額頭,“怎麼回事?這可不像是我啊……”她抬眼看向螢幕內依舊專心修復核心箱的黑髮蟲母,拍了拍手,在整個主控制室內的下屬都看向自己後,她沉聲道:“這段影片掐掉,陸斯恩和安格斯那邊應該還沒有接入吧?”

此刻,艾薇倒是有些後悔自己把影片共享許可權分享給了那兩個更冷漠、更暴戾的同伴。

一蟲族下屬快速查閱後臺資料,道:“銀甲大人和猩紅大人此刻都處於未訪問的狀態.”

“那就行……”艾薇點頭,“掐了吧,收尾乾淨點,關於修理的這段以後小心點,儘量讓追蹤蜂避開.”

“是.”

艾薇沉默地看著下屬們處理影片,心裡的糾結只多不少。

從看到黑髮蟲母能夠熟練地處理那些零件開始,她便想起了自己最開始忽略的很多細節,於是那一部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在了她的心裡。

一方面,她不願意對方修好星艦就此離開,另一方面又忍不住猜測新生的蟲母如何知道那些專業學習過才能使用出來的機械修理技能,甚至熟練地就像是經歷過多次練習。

“看來,誰都有秘密啊……”只是她由衷地希望這個秘密與人類無關。

比起艾薇的糾結,另一邊回到自己星艦上的陸斯恩則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他想的事情有很多,062號星球上的蟲母、前不久發生的蛻變、那些因為上任蟲母背叛而引發的一連串事件……陸斯恩有些恍惚地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從這位蟲母誕生之初,所有的事情都逐漸開始有了新的走向,好比他總是在某個瞬間看到自己曾經丟失卻很難再一次找回的記憶。

“是有什麼關聯嗎?”

他斂著眉頭,指尖嗒嗒地敲著自己的手背,在片刻的沉默後,陸斯恩轉而拿起聯絡器,熟門熟路地進入了艾薇共享的影片連結中。

“這是?”

陸斯恩挑眉,指尖靈活地在螢幕上彈跳,下一秒他半眯起眼睛,盯著看似毫無問題的影片發出無聲的質疑——艾薇,你又在隱瞞什麼?他的敏銳令人心驚。

如果說金翼和銀甲這裡是無聲無息的,那麼猩紅則陷入了另一種隱秘的湧動——安格斯在回去後重新掏出了被他放在口袋裡的皮質手套,以及他曾經觸控過蟲母的手掌。

它們都散發著一股悠久的氣味,像是某種甜滋滋的蜜糖,又軟又黏,拉著絲,在嗅聞後隱約可以察覺到一絲極淡的腥氣;一切的一切都被融合地剛剛好,對於任何一個蟲族來說就像是貓薄荷之於貓、肉骨頭之於狗,那是天性都很難拒絕的吸引。

於是安格斯做出了他理智無法忍受的一個舉動——他張嘴舔了舔指尖上殘留的氣息。

極少的、來自於蟲母尾部分泌的蜜液令安格斯的眼底冒出火焰似的光芒,他的骨骼忽然開始咔咔作響,像是老舊生鏽的機器人,似乎很快就會徹底報廢。

紅髮的高階蟲族像是蝦米一般彎著身子,自腰椎有什麼隆起的東西頂起了一片衣角,隨著分秒的推移,那東西越來越巨大,而安格斯的身體也愈發顫抖地厲害。

“嗬嗬……”他發出沙啞且不成語調的痛呼,那對在腰背的皮肉下躲藏了數百年的蟲翅終於衝破了重重的障礙,自發地在黑暗的天空下撕裂出一片光明——那是一對猩紅的、邊緣生著羽毛的纖長血翅,漂亮又凜冽,它的形狀和顏色宛若惡魔火焰,可邊緣的長羽卻又輕揚地像是天使,充滿了撕裂且矛盾的美感。

安格斯半跪在地,身後的血翅伴隨著他粗重的喘息聲也一顫一顫,原本盤踞在翅根的猙獰傷疤似乎隱約有了減淡的跡象,就好像陳年的烙印終於被微風吹散、被光明錘鍊。

紅髮的高階蟲族幾乎是滿眼的不可置信,他喘勻氣後踉蹌起身,安置在房間裡的落地窗直接照映出了他身後的全部情景。

“我的血翅,能動了?”

他喃喃自語,常年僵硬的蟲翅有些不靈活地動了動,輕輕蹭過他懸空的手指,觸感熟悉,一如他曾經能夠藉此翱翔於天空的回憶。

自當年處於生長期的血翅被上一任蟲母潑了熱茶後,本就敏感且外露的神經被徹底損壞,至此以後安格斯的那對血翅就變成了擺設,於是他也將其隱藏在了自己的身體內。

——不是他不想再體驗飛行的快感,而是那種感覺早已經不受他控制。

猩紅一族擅長偽裝和擬態,但他們得名卻是因為那對血紅色如燃燒中火焰的蟲翅,這對翅會從腰椎兩側伸出,一動便可捲風而上,靈巧且迅疾。

安格斯小心地摸著自己的血翅,對於任何一個擁有飛行能力的蟲族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永久地失去了親自登上天空的能力,甚至安格斯自己都不曾料到今日會有奇蹟發生——失去控制的血翅自己主動出來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指尖,臉上閃過沉思:只需這麼零星的一點就能激發他體內的血翅,倘若再多一些……“嘖,我什麼時候需要靠一隻自身難保的蟲母幫忙了?”

安格斯搖搖頭,他活動著肩胛,餘光瞥見那看起來還有些孱弱的血翅,在片刻的思考中,最終還是控制著精神力將其收了回去。

安格斯有自己的驕傲,因此根植於骨子裡的堅守不允許他因此而向那位不知來路、藏有秘密的蟲母低頭。

猩紅一族的臣服,沒那麼容易得到。

不過那隻小蟲母的秘密……安格斯舔了舔牙尖,想必該擔心的並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