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下午,鍾嫿瓊光著身子泡在日式溫泉館的浴缸裡,熱水紅潤了她的每一寸面板,暖光燈下,她愜意地仰起頭,將雙腿輕輕抬出溫柔的水面。
作為一個頗具儀式感的人,隆重的沐浴象徵著揮別過往,破繭重生,經過這次失憶,她決心開啟別樣的生活。
但就在這時,水波在前方悄悄停止,一位胸大腰細、面容淡雅的裸體女性正在浴池裡錯愕地望著她。
鍾嫿瓊轉過頭,一時間,她也驚訝地站起身:“金鳳瑤!”
可她的心境依舊平和,只是雲淡風輕地對金鳳瑤說:“好久不見了,別來無恙啊.”
鍾嫿瓊再次坐回水中,語氣充滿了釋然:“放心,我不會再計較了,一切都過去了.”
金鳳瑤疑惑不解地看著她:“嫿瓊,你在說什麼呀?”
鍾嫿瓊自信地笑著:“我上個月雖然失憶了,但你也用不著裝糊塗,你跟歐澈要是真志同道合,也是件好事.”
穿過盪漾的水流,金鳳瑤艱難地走到鍾嫿瓊面前,一字一句地說:“嫿瓊,你的失憶,不是兩年前的事嗎?”
電風扇在高高的棚頂無聊地旋轉,水珠從長髮滴落,整個世界又一次安靜了。
風譎雲詭的傍晚,幾層厚重的墨色塗在天空,彷彿正醞釀著一場曠世雷雨。
金鳳瑤帶著鍾嫿瓊走進一個破舊衰敗的小區,穿過貼滿廣告標語的走廊,開啟一樓的一扇佈滿灰塵的防盜門。
小屋不到三十平方,只有廁所是獨立的,狹窄的空間儼然一片廢品回收站的混亂景象。
錯位的指標在米奇時鐘上有氣無力地運轉,傳播著穩定又刺耳的噪音,這裡沒有魚缸,沒有地下室,唯有大量凌亂的畫紙散落在佈滿劃痕的桌前。
一幅幅漫畫講述了一則驚悚的犯罪故事:有一個反社會人格的殺人狂,他將自己的虐殺目標鎖在地下室的衣櫃裡,並將這一行為稱作“投訴”。
那個殺人狂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名字,叫做歐澈。
鍾嫿瓊困惑地拿起漫畫,顫抖著問道:“這裡曾是我家?”
金鳳瑤點了點頭。
鍾嫿瓊漸漸將畫紙握緊,想要發問卻又害怕聽到真相:“歐澈,是虛構人物?”
金鳳瑤嚴肅地說:“人是虛構的,但你曾告訴我,他的面孔參考了華師大的一位老師,他曾給過你很低的成績,你討厭他,儘管他早把你忘了.”
鍾嫿瓊舉起漫畫,盡力控制著翻江倒海的思緒:“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畫的漫畫,不是真實的?”
金鳳瑤沉默了一陣,然後說道:“是的,兩年前你從失憶康復中心出來後,就畫了這些.”
鍾嫿瓊揉了揉眼角,連忙解釋道:“不對的,我的失憶絕不是在兩年前,”可還沒等她講完,金鳳瑤就眼淚汪汪地大聲咆哮道:“你到底還記不記得!兩年前!2003年!有一天白總讓我們去送一份機要檔案!剛出地鐵時,你像著魔一樣滿街瘋跑!我在後面根本追不上你!你被車撞失憶了!嘴裡還不斷念叨著‘是我妹妹’!”
鍾嫿瓊突然意識到,金鳳瑤的描述,和那位老奶奶的採訪影片一模一樣,只是這一切為什麼是2003年?緊接著,喬裕姍錯拿的那份兩年前的出院手續,也慢慢浮現在腦海,上面還有隻屬於她的簽名。
她牢牢按住桌角,頓覺顱骨嗡嗡作響,好似自己摔倒在一片層巒疊嶂的黑暗森林,周圍禿鷹盤旋,百獸哀嚎,沸騰的岩漿張開血盆大口,在地殼深處呼嘯。
鍾嫿瓊努力站直腰板,她盯著金鳳瑤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說:“難道,我曾有兩次失憶經歷?並且都在失憶康復中心?”
金鳳瑤把她扶到床上:“我只知道2003年的那回,那時我一直在陪著你,後來你出院了,卻患上了一種……一種……精神疾病.”
鍾嫿瓊撕咬著嘴唇:“抑鬱症?”
金鳳瑤搖了搖頭,言語中滲透著精英白領的縝密思維:“不是,但更可怕,你得了妄想症,從那以後,你請了長期病假,又租下這裡的房子,整天沒日沒夜地畫漫畫。
你的漫畫成了你真正的生活,再也走不出來了。
兩年來,我反覆回憶那天街上的每個細節,我分析你在瘋跑之前,一定是看到了什麼.”
鍾嫿瓊僵硬的身軀漸漸滑到地面,心亂如麻的她,本想投入嶄新的生活,卻不料陷入了更加暗無天日的深淵。
陰風襲來,將畫紙紛紛吹到地上,在這零落的白色紙張裡,鍾嫿瓊拄著額頭,不斷地整理思緒:“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麼和我在失憶康復中心恢復的記憶完全不同?”
金鳳瑤將它們一一撿起:“嫿瓊,我絕不可能騙你.”
這時,她猶豫了幾秒,又接著說:“陪你在失憶康復中心的那段日子裡,我曾聽到院長和別人的對話,當時沒在意,可如今回想,卻大有深意.”
鍾嫿瓊用手撐著地板站起身:“你聽到什麼了?快告訴我呀!”
金鳳瑤撿起最後一張畫紙,望著上面的各式情節,囚禁、謀殺、怨恨、計謀,逼真的描繪,模糊了現實的邊界。
此刻,她深吸了一口氣,將漫畫重重地摔在桌上,轉身說道:“院長說,他能修改一個人的記憶.”
話音剛落,一聲驚雷在窗外猛然響起,白色的閃電“咔嚓”一聲劃破天際。
暴雨在屋外霸道地拍打,錯亂的指標穩固地摩擦,昏暗的房間裡,鍾嫿瓊踱步在一片混沌中,已無暇顧及窗沿滲入的雨水。
鍾嫿瓊:“難道失憶康復中心的人騙了我,他們刪除了我原有的記憶,又為我裝入了一段虛假的經歷?”
金鳳瑤幫她關好生鏽的鐵窗:“我認為是這樣的,只是沒有證據.”
這一刻,鍾嫿瓊竭盡全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她上前開啟壁燈,將米奇時鐘調整到正確的時刻,又將一汪冷水灑在臉上,讓徹骨的液體剝離出真實的生活。
鍾嫿瓊平心靜氣地坐在桌前,拿出紙筆,將現有線索逐一寫下,並用箭頭讓它們彼此連線。
秒針賣力地挪動,每一下,都如同扣進她心跳的韻律。
鍾嫿瓊的思路慢慢清晰,突然,她自言自語道:“不對呀!這件事的突破口不在於為什麼有人會修改我的記憶,應該是誰才有這樣的能力,如此大費周折,只為對我做出這樣的事.”
鍾嫿瓊繼續畫著流程圖:“顯然只有那個院長可以,或者在2003年之前,他背後還有什麼神秘創始人,我應該先查一查失憶康復中心的創立元老有哪些!”
金鳳瑤的雙眼驚訝地眨了眨,她連連點頭,又欣慰地說:“沒想到你這兩年變化這麼大,不再是剛入職時那個敏感脆弱的小姑娘了。
怎麼樣,有計劃了?”
鍾嫿瓊站在窗前,面對傾盆大雨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找個朋友幫忙.”
接再來的一週,鍾嫿瓊在繪畫之餘,每天學學茶道,練練瑜伽,在心神不寧的浪潮裡逐漸練習泰然自若。
這天中午,久違的陽光從雲端探頭,龍啟睿小心地拿著一個資料夾,走向停在失憶康復中心後門的吉普車。
鍾嫿瓊正坐在副駕駛靜靜等候,看到龍啟睿,她焦急地問:“你可算回來啦,東西拿到了嗎?”
龍啟睿鎖好車窗,嘴角輕輕上揚著說:“所有資料都有啦,我嫂子不借我,是我偷著影印的,厲害吧?”
鍾嫿瓊接過資料夾,正要開啟時,一位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的男性恰好出現在後院的石板路上。
遠望著此人,龍啟睿和鍾嫿瓊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
龍啟睿會心一笑,對鍾嫿瓊說:“這就是院長,我和你提過的傳奇科學家.”
而鍾嫿瓊卻震驚地凝視著院長毫無褶皺的襯衫、一絲不苟的髮型,還有那副端正的金絲眼鏡。
她拽著龍啟睿的手臂大聲問道:“你確定沒看錯?他就是院長?”
龍啟睿被弄得一頭霧水:“當然呀,就是他.”
蔚藍的天空下,院長悠閒地散步在香樟樹旁,享受著午後難得的愜意時光。
一隻蜻蜓從茂密的樹葉間飛到吉普車前,鍾嫿瓊對龍啟睿說:“他叫詹鐸,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隨後的幾分鐘,二人沉默地行駛在喧鬧的街邊。
此時的上海,三年前申博成功的興奮方興未艾,浦東每隔百米都能感受到沸沸揚揚的建工氣息,馬路旁的綠化帶更具格調,將奔忙與情懷融合在一起。
龍啟睿轉著方向盤,他思考了一陣說:“你妹妹是該告訴你詹鐸就是院長,不過這也不能說明什麼,畢竟醫患見面也尷尬,不必非得在姐妹團圓這天亮出身份.”
鍾嫿瓊已無心聽這些,只想儘快將眼前的檔案一一開啟,她自言自語道:“失憶康復中心一定還有更深的秘密,不知這背後的創始人究竟是誰.”
漸漸地,她看到了營業執照和註冊登記表的影印件。
填表人的字型無比工整優雅,一瞬間,彷彿將她的靈魂猛烈地反彈回來。
鍾嫿瓊眨著眼睛,目光在列印紙上跌跌撞撞地滑過。
她突然覺得有架軍鼓鑽進了腦殼,在頭蓋骨上馬不停蹄地敲打,又覺全身血管裡的每一滴血液都在高溫下沸騰,崩裂開無數個氣泡。
天地之間,爆炸襲來,樹根拔起,大橋斷裂,緊接著,空氣在急促的響聲中凝固,玻璃與磚瓦的大量碎片被定格在高空。
龍啟睿將吉普車開到沿江路段,鍾嫿瓊在幻象中回過神來,這時她失控地大喊道:“停車!停車!”
龍啟睿措手不及地看著她,只見鍾嫿瓊舉著註冊登記表叫道:“這是我的筆記!這是我的筆記!怎麼會這樣!”
幾個孩子在人行道上無憂無慮地跑過,龍啟睿急剎在路邊,和鍾嫿瓊一起翻開成立初期的一份合同。
江風輕拂,在失憶康復中心創始人的簽名處赫然寫著兩個名字:一個是詹鐸,而另一個,是鍾嫿瓊。
龍啟睿將鍾嫿瓊帶進一家露天的星巴克裡,為她點了一杯抹茶平復心境。
鍾嫿瓊一邊咬著吸管,一邊不停地說:“我有著多年的書法功底,我的字不會被輕易模仿,那些材料都是真的,那份三年前的出院手續也是真的.”
龍啟睿皺著眉頭,端詳著這些白色紙張:“看來你和院長多年前就認識了.”
鍾嫿瓊無助地看著他,然後戰戰兢兢地說:“啟睿,你幫我打聽關於記憶修改的事情了嗎?”
此刻龍啟睿也心有顧忌,不知該怎樣表達,可糾結了一陣後,他決心放下疑慮,對鍾嫿瓊講出了自己知曉的一切。
龍啟睿認真地說:“三天前,我從哥哥那問到了一些,這是一個仍在試驗階段的專案,你還記得記憶科學的三大公理吧,因為記憶更是種感覺,所以不能被憑空創造,只能在原有基礎上進行修改,並且,修改後的記憶要和原有記憶給人的感覺保持一致.”
鍾嫿瓊將抹茶放在桌上,費解地說:“太官方了,我聽不懂.”
龍啟睿揮動著手臂,試圖將複雜的理論解釋清楚:“我舉個例子,如果你在某個時間點上有一段快樂的回憶,我要是想修改它,就必須替換成一件同樣使你快樂的事,這樣你才不會發現你的記憶被更換過.”
鍾嫿瓊思考了一陣:“所以,我大腦中的記憶可能是假的,但記憶帶給我的感覺一定是真的,對嗎?”
龍啟睿望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都在一如既往地忙碌奔波,似乎無人在意自己的記憶是真是假。
這時,他將衣袖挽到上方,繼續解釋道:“具體而言,你的男朋友不是歐澈,但一定存在著這樣一個人,和你在2001年成為了情侶,又在2003年出軌離開了你。
而修改你記憶的人,把他換成了歐澈.”
鍾嫿瓊用舌尖舔著嘴唇,她的眼睛轉了轉:“並且,那個人想讓我相信,是我最好的朋友背叛了我?”
龍啟睿不自覺地拍了一下桌子:“從邏輯上反推,這說明現實中搶走你男朋友的人,一定和你關係非常親密.”
喧囂的世界裡,鍾嫿瓊努力回憶著最近發生的每一件事,不同的畫面在大腦高速旋轉。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她猛地抬頭,無意間將杯子打翻在地。
綠色的抹茶在大理石磚上緩緩流淌,鍾嫿瓊不安地說:“我的天吶,天吶!我好像明白了,但願別是這樣.”
這一刻,龍啟睿也猜到了幾分,他謹慎地問道:“我們是不是想到一塊去了?”
遠處波光粼粼的江水漸漸放慢了步伐,對面建築的倒影也開始清晰起來。
鍾嫿瓊面色凝重地說:“晚上我要去個地方.”
龍啟睿預感,今夜將有大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