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無休無止,敲打著梅山禁地深處那座沉入山腹的暗牢。溼冷不是附著在面板上,而是從骨頭縫裡往外鑽,帶著經年累月的腐朽和血腥,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氣。空氣濃稠得如同凝固的淤血,每一次呼吸都艱難地拉扯著肺腑。
在最深處,蜷縮在角落陰影裡的人影,幾乎與這永恆的黑暗融為一體。只有偶爾微弱起伏的胸膛,證明那團破敗的布帛下,還有一絲活氣。她的臉深埋在臂彎裡,露出的頸項面板慘白,曾經柔韌的曲線被嶙峋的骨節取代。唯一醒目的,是那對肩胛骨的位置——本該是鎖骨隆起的地方,如今是兩團深陷、觸目驚心的淤紫與腫脹,皮肉被下方粉碎的骨茬頂得扭曲變形。每一次試圖挪動身體,哪怕只是牽動一絲肌肉,都引來全身無法抑制的劇烈痙攣。劇痛如無數燒紅的鋼針,從破碎處炸開,瞬間刺穿四肢百骸,痛得她眼前發黑,牙齒深深嵌入下唇,嚐到鐵鏽般的腥鹹。
她曾是梅山教最皎潔的明月,是信徒眼中無垢的化身。力量、尊崇、敬畏,環繞著她。可這一切,都在她斷然拒絕踏入那片翻騰著汙血與怨魂的祭池時,徹底崩塌。拒絕,便是背叛。於是,她成了這暗牢最深處的一塊腐肉。
“哐啷!”沉重的鐵門被拉開,刺耳的聲音撕裂了死寂。一個教徒提著一隻汙穢的木桶,粗魯地放在門口。桶裡是些辨不出原貌的糊狀物,散發著餿臭。他瞥了一眼角落裡的身影,眼神裡混雜著鄙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隨即匆匆轉身離開,彷彿多待一刻都會被這絕望的汙穢沾染。
腳步聲遠去,鐵門重新鎖死。角落裡的頭顱緩緩抬起。凌亂乾枯的髮絲下,那雙眼睛露了出來。那是一雙曾映照過聖壇光輝、俯瞰過萬千信徒的眼睛,此刻卻深陷在青黑的眼窩中。痛苦如蛛網般密佈眼底,然而在這片痛苦的廢墟之上,卻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那是嘲諷,是對這汙濁之地、對那高高在上偽神的極致輕蔑。她盯著那桶散發著腐臭的“食物”,喉嚨裡發出一聲破碎的、近乎無聲的嗤笑。寧死,她也不會屈下頸項,去啜飲這來自地獄的施捨。
夜雨愈發狂暴,如同天河傾瀉,沖刷著整座梅山。暗牢入口那扇沉重鐵門的每一次開合聲,都被這震耳欲聾的雨聲無情吞沒。今夜不同。那“吱呀——”的開門聲異常輕緩,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謹慎。
角落裡的身影猛地一僵。並非腳步聲,而是一種氣息,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裹挾著泥土腥氣和金屬寒意的殺機,無聲無息地瀰漫進來,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她的四肢百骸。比鎖骨的劇痛更甚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用盡全身殘存的意志,驅動那具幾乎散架的身軀。背脊抵住冰冷的石壁,一點一點,向上蹭。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肩胛處粉碎的骨頭,劇痛如同實質的巨錘砸下,冷汗瞬間浸透破爛的衣衫。她死死咬住牙關,血腥味在口中瀰漫,硬是撐起了半個身子。
黑暗中,幾道模糊的黑影無聲地滑入,如同沉入墨池的鬼魅。沒有言語,只有無聲的迫近,帶來窒息般的壓力。
她的右手,一直緊貼著冰冷潮溼的地面,此刻猛地攥緊。掌心之下,一枚冰冷堅硬、邊緣磨得鋒銳的銅錢,是她在這牢獄中唯一能藏匿的武器。她調動著體內早已枯竭、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內息。劇痛之下,丹田彷彿被無數鋼針攪動,每一次凝聚都帶來撕心裂肺的折磨。豆大的汗珠混著雨水從額角滾落。終於,一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流,艱難地沿著殘破的經脈,湧向指尖。指尖下的銅錢邊緣,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寒芒。
黑影動了!如同撲食的夜梟,驟然加速,幾道寒光同時撕裂黑暗,直刺而來!
“呃啊——!”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從她喉嚨深處迸發,壓過了肩骨碎裂般的劇痛。凝聚了全部生命與意志的銅錢,帶著最後的不甘與決絕,從她顫抖的指尖激射而出!
“叮!”
黑暗中響起一聲細微卻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銅錢被一道更快的寒光精準地磕飛,撞在石壁上,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隨即無力地跌落泥水之中。彷彿希望之光,瞬間熄滅,剩下的黑影已如潮水般湧至。她甚至來不及看清任何一張臉,只感到冰冷的金屬刺入身體,不止一處。劇痛如同狂暴的巨浪,瞬間將她殘存的意識徹底拍碎、淹沒。世界急速旋轉、黑暗,最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粘稠的血腥氣。身體被粗暴地拖拽,殘破的衣料摩擦著粗糙的石地,留下斷續、深色的溼痕。意識徹底沉入深淵之前,只有無盡的雨聲,灌滿了耳朵。
當第一縷慘白的晨曦,艱難地穿透了密林深處濃得化不開的溼霧和水汽,如同病弱的手指,顫抖著拂過地面。光線落在一堆被雨水沖刷過的、凌亂不堪的枯枝敗葉上。枯葉的縫隙裡,赫然露出幾片染著深褐血漬的破碎衣角。
一隻穿著精緻鹿皮靴的腳,毫不留情地踏開了那些枯葉,靴底沾上了汙濁的泥漿和暗紅的印記。靴子的主人俯下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冷漠。他伸出手指,探了探那具蜷縮在泥濘中的軀體——冰冷、僵硬,毫無生氣。頸項處,一道深可見骨的豁口,被雨水泡得翻卷發白。
他直起身,對著身後幾個同樣沉默的黑衣人點了點頭,聲音平板無波:“處理乾淨。教主說了,她是失足墜崖。” 命令簡潔,不容置疑。
黑衣人立刻上前,動作麻利地用一張厚實的、散發著濃烈草藥味的粗麻布將那冰冷的屍體整個裹住。一人抬頭,環顧四周被暴雨肆虐過的狼藉山林,低聲問:“痕跡太多,要不要……”
“不必。” 穿鹿皮靴的男人打斷他,語氣淡漠,“這場雨,就是最好的清掃。拖去後山斷魂崖,扔下去。崖下屍骨多了去了,沒人分得清。” 他最後瞥了一眼那麻布包裹,眼神裡沒有半分波瀾,轉身率先步入尚未散盡的雨霧之中。
幾個黑衣人迅速抬起那沉重的包裹,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密林更幽深、更昏暗的腹地。很快,一聲沉悶的落水聲,從極深、極遠的崖底傳來,微不可聞,瞬間便被林間的風聲和鳥鳴徹底抹去。
晨光漸漸明亮,卻照不進這片埋葬了秘密與屍骸的密林深處。只有幾縷被踐踏過的斷草,在溼漉漉的地面上,留下幾道指向斷崖方向的、模糊的拖痕,像大地無聲的控訴。
梅山教核心區域,一處守衛森嚴、佈滿無形禁制的石室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石壁上的燭火不安地跳動著,映照著坐在蒲團上的枯槁身影。他便是梅山教曾經的“慧眼長老”姜伯陽。此刻的他,卻像一截被雷火劈焦的老樹樁,了無生機。那曾經洞悉教內一切隱秘、閃爍著睿智光芒的雙眼,只剩下兩個深陷的、流著渾濁黃水的黑洞,如同被蛆蟲蛀空的樹洞,醜陋而恐怖。眼眶周圍的面板乾枯皺縮,緊緊地箍在骨頭上。失明帶來的無邊黑暗和教主花瑤施加的邪術反噬,如同兩條毒蛇,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
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他並非“看見”,而是“感知”到了禁地深處那場無聲的屠殺。他當時正在附近一座觀星樓頂,借秘法推演教運,心神與這片山域地氣有著微弱的勾連。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毒與絕望之氣,如同無形的血箭,驟然從暗牢方向刺入他的靈臺!那氣息他太熟悉了,是前任聖女!那股氣息在瞬間爆發,又在極短的時間內,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粗暴地掐滅,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那一刻,姜伯陽如遭雷擊。他不是沒有聽聞過花瑤的手段,不是不知道教內日益膨脹的黑暗,但當這黑暗如此赤裸裸地吞噬掉一個他曾暗暗欣賞、代表著梅山教最後一點潔淨光輝的人時,那衝擊是毀滅性的。聖女臨死前那股穿透雨夜的絕望與不甘,如同烙印,死死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良知在瞬間被喚醒,發出尖銳的嘶鳴,壓過了對教主、對那恐怖力量的恐懼。數十年對梅山教的忠誠,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他無法再視而不見,無法再自欺欺人地沉淪於這汙濁的泥潭。
他選擇了背叛。秘密聯絡了幾位同樣心存疑慮、早已對花瑤血腥統治不滿的舊友,試圖將教內豢養血奴、煉製邪丹、勾結外域魔道以圖顛覆邕州乃至整個西南的驚天秘密,傳遞出去,喚醒那些被矇蔽的教眾,甚至引起外部勢力的警覺。他以為行動足夠隱秘。
他低估了花瑤的掌控力,也低估了那女人的狠毒。
訊息走漏的當夜,懲罰便降臨了。沒有審判,沒有辯解的機會。花瑤親自出手,施展的是梅山教秘傳禁術中最惡毒的一種——“蝕魂枯目咒”。那感覺,如同將燒融的鉛水混合著無數淬毒的鋼針,生生灌入他的雙眼!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攫住了他,靈魂彷彿都被撕扯出來,在那汙穢的咒力中反覆灼燒、碾壓。他慘叫,翻滾,用頭瘋狂撞擊石壁,卻絲毫無法減輕那來自靈魂深處的酷刑。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眶裡迅速枯萎、碳化,生命的光華被那詛咒貪婪地吸食殆盡。黑暗,冰冷、死寂、令人絕望的黑暗,是他最後得到的“恩賜”。
此刻,姜伯陽枯坐在石室中央,失明的雙眼如同兩個通向地獄的窟窿。劇烈的疼痛已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冰冷,但靈魂的煎熬卻越發清晰。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花瑤留他一命,並非仁慈,而是讓他慢慢品嚐背叛的苦果,榨乾他最後一點利用價值,更要借他這活生生的慘狀,震懾所有心懷異念之人。
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將那些秘密留下來,那是他僅存的價值,是他對枉死的聖女、對這個被他效忠了大半生卻最終背叛了他的教派,最後的交代。他摸索著,乾枯的手指顫抖著,從貼身的裡衣內袋中,取出一個觸手溫潤的物件——一枚小巧的、邊緣有些磨損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一面光滑,另一面則刻著細密繁複的梅山古符紋路。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血腥味,集中起全部殘存的精神力。失明後,其他感官反而被痛苦磨礪得異常敏銳。他枯瘦如柴的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靈力。這靈力不再用於觀測星象、推演陣法,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他以指為筆,以魂為墨,將那些足以顛覆整個邕州格局的驚天秘密——血池真正的用途、外域魔道使者的落腳點、教內潛伏的叛徒名單、以及花瑤修煉那門禁忌邪功的致命罩門……一字一句,一個符號,一個只有他和親傳弟子蕭硯才完全掌握的、源自上古殘卷的加密符文體系,小心翼翼地“刻”入玉佩內部那肉眼不可見的細微靈絡之中。這不是物理的刻痕,而是精神力的烙印,是資訊在靈力層面的壓縮與封存。
每一次“刻”下符文,都像是在燃燒他僅存的生命之火。汗水混著膿血從他枯槁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地上。他喘息著,身體因為劇痛和精力透支而不住顫抖,但他手指的動作卻異常穩定、精準。
“蕭硯……我的徒兒……” 姜伯陽在心中無聲地呼喚著那個他唯一還能信任的名字,那個被他提前秘密送走的年輕人,“帶著它……活下去……真相……光……” 這是他靈魂深處最後的祈盼,如同風中殘燭,搖曳在無邊的黑暗裡。玉佩內部那無形的資訊之海,在老者生命之火的最後一次灼燒下,終於徹底成形,隨即隱沒於溫潤的白玉之中,再無絲毫痕跡可尋。他緊緊攥著玉佩,如同攥著最後的希望,枯槁的身體緩緩佝僂下去,彷彿被那無形的重擔徹底壓垮,只剩下微弱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在死寂的石室中游絲般迴盪。
邕州城,狄氏帥府。厚重的烏雲低壓在城頭,空氣沉悶得如同浸水的棉絮,預示著又一場大雨的迫近。議事廳內,門窗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卻隔不開那份沉甸甸的壓抑。
狄元膺端坐主位,這位以鐵血手腕鎮守邕州多年的統帥,此刻眉頭緊鎖,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面前寬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攤開著幾張薄薄的密報,墨跡猶新。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堅硬的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廳內壓抑的氣氛上。
“岑侯,你怎麼看?”狄元膺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目光銳利地射向坐在下首右側的中年文士。岑文韜,邕州長史,智計深遠,是狄帥不可或缺的臂膀。
岑文韜捋了捋修剪整齊的短鬚,面色凝重:“帥爺,梅山異動,絕非偶然。先是聖女暴斃,‘失足墜崖’?哼,三歲孩童也不會信!如今連‘慧眼長老’姜伯陽也突然‘病重閉關’,音訊全無。這兩件事前後腳發生,太過蹊蹺。”他拿起其中一張密報,“我們安插在山下的眼線回報,這幾日梅山核心區域的禁制波動異常頻繁,後山斷魂崖附近更是有不明身份的‘巡山弟子’活動,像是在掩蓋什麼。更有流言,說山中夜半時聞鬼哭,怨氣沖天。”
“鬼哭?怨氣?”狄元膺冷笑一聲,眼中寒光閃爍,“怕是人心比鬼更惡!花瑤這妖婦,行事愈發肆無忌憚!先是勾結那些域外邪魔,如今又在自家教內大開殺戒,清除異己。她到底想幹什麼?真當我邕州十萬邊軍是擺設嗎?”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盞叮噹作響。
“帥爺息怒。”岑文韜連忙勸道,“花瑤野心勃勃,所圖非小。聖女之死,姜伯陽的‘病’,恐怕都是她清洗教內反對聲音、鞏固權位的手段。我們安插的‘釘子’回報,教內近期暗流洶湧,花瑤提拔了一批心狠手辣、唯命是從的新銳,打壓了不少舊派長老。她正在加速整合力量。”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更麻煩的是,我們懷疑她與外域的聯絡,恐怕已經到了實質性階段。血池祭典雖被前任聖女阻止,但邪法未絕。若讓她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整合力量?與外域勾結?”狄元膺站起身,走到巨大的邕州山川輿圖前,目光死死釘在標註著“梅山”的位置,那一片用猩紅硃砂圈出的區域,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她想裡應外合,顛覆我邕州?還是想借邪法之力,將整個梅山乃至邕州,變成她花瑤的魔域?”他猛地轉身,語氣斬釘截鐵,“絕不能讓這妖婦得逞!青梧衛的人,撒出去了嗎?”
“已按帥爺吩咐,三隊最精銳的青梧衛暗探,由趙千總親自帶隊,昨日已分批潛入梅山外圍。”岑文韜點頭,“他們扮作行商、獵戶、採藥人,正在設法接近核心區域,務必查清聖女死因真相,探明姜伯陽生死下落,最重要的是,找到花瑤勾結外域魔道的確鑿證據!另外,也已密令沿邊關隘,嚴查可疑人物,尤其是那些帶著域外邪物氣息的。”
“好!”狄元膺眼中厲色一閃,“傳令下去,邊軍各部,枕戈待旦!糧秣軍械,再次清點,確保隨時可動!通知城防司,自即日起,邕州城宵禁提前一個時辰!凡有可疑人等,寧抓錯,毋放過!”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陰沉的天色,“還有,派人盯緊三江盟那邊。梅山生變,那群江湖草莽不可能毫無察覺。看看他們……是敵是友。”
“是!”岑文韜肅然領命。
帥府內,一道道密令如同無形的箭矢,在凝重的空氣中疾速傳遞出去。這座雄踞西南的邊陲重鎮,表面的平靜之下,戰爭的齒輪已在狄帥的鐵令下,開始緩緩而沉重地轉動,發出令人心悸的磨合聲。
梅山之巔,禁地最高處,觀星臺。這裡罡風凜冽,吹得人衣袍獵獵作響,彷彿隨時會被捲入無底的深淵。花瑤獨立於高臺邊緣,一身繁複的玄色祭袍在風中翻卷,如同巨大的、不祥的鴉翼。她的目光穿透下方翻騰的厚重雨雲,投向那片吞噬了前任聖女屍骸的、被雨水洗刷得愈發幽暗詭秘的密林深處。雨絲如織,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朦朧的簾幕,卻無法模糊她眼中那深不見底、如同寒潭般的幽光。
聖女死了。那個不識時務、妄圖以螳臂擋車的女人,終於化作後山斷魂崖下無數枯骨中的一具。姜伯陽?那老東西的枯目之痛,想必比死亡更加難熬。清除掉這兩個最大的內部隱患,教內那些原本搖擺不定、甚至心懷怨懟的聲音,瞬間沉寂了許多。她提拔的“血衛”如同最忠誠的獒犬,已經牢牢控制了教中要害。權力,前所未有的穩固,如同這腳下紮根于山嶽的巨石。
然而,花瑤的臉上並無半分得色。風雨撲打在她冰冷如玉的臉上,留下細密的水痕。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太順利了?聖女臨死前那道決絕而充滿恨意的眼神,姜伯陽枯目深處那無聲的詛咒,如同附骨之疽,在她心底某個角落隱隱作痛。還有狄元膺那條老狗,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此刻必然也死死盯著梅山!青梧衛的密探,恐怕已經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潛入了山林。三江盟那些自詡正義的江湖人,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攪渾水的機會。
“教主。”一個全身裹在暗紅勁裝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後數步之外,單膝跪地,聲音低沉而恭敬,正是血衛統領赤梟,“邕州城方向,狄元膺加強了城防和宵禁。青梧衛的趙鋒,昨日已帶人化整為零,混入西麓幾個鎮子。三江盟設在‘聽雨樓’的暗樁,活動也頻繁了許多。”
花瑤沒有回頭,依舊凝視著雨幕下的群山,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知道了。盯緊他們,尤其是青梧衛。放幾個誘餌過去,讓他們以為摸到了門路……然後,處理乾淨。記住,要像山洪沖走枯枝敗葉一樣,不留痕跡。”
“是!”赤梟領命,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高臺邊緣的陰影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花瑤緩緩抬起手,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白皙的手掌。水流順著她指尖滑落,滴在冰冷的石臺上。她看著那水滴,彷彿看到了即將流淌的鮮血。狄元膺想動?三江盟想插手?還有那些潛藏在暗處的、前任聖女的餘孽……
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一絲溫度,只有掌控一切的冷酷和即將掀起腥風血雨的興奮。
“來吧。”她對著無盡的風雨和潛伏的危機,無聲地宣告,“讓這場雨……下得更大些。正好,洗一洗這邕州的天。”
雨勢愈發滂沱,豆大的雨點砸在觀星臺古老的青石板上,碎裂成無數水花,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這聲音淹沒了山林,也淹沒了剛剛發生的罪惡與正在醞釀的陰謀。風雨如晦,梅山深處,那具在晨光中冰冷的聖女屍體,那間石室裡雙目枯槁、氣息奄奄的長老,帥府中狄元膺緊鎖的眉頭,還有高臺上花瑤那冰冷如蛇的目光……都只是序幕中幾個沉重的音符。
夜,再次沉沉地覆蓋下來,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粘稠、黑暗。邕州城巨大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城內,百姓們早早閉戶,不安地聆聽著窗外愈發狂暴的風雨聲,心頭縈繞著無名的壓抑。城外,梅山如同一頭蹲伏在黑暗中的、傷痕累累卻更加危險的兇獸,它破碎的軀體裡,黑暗的膿血正加速奔流,帶著摧毀一切的意志,尋找著爆發的裂口。
一張無形而巨大的網,以梅山為中心,在暴雨的掩護下,正悄然張開,籠罩向整個邕州。諜影重重,殺機四伏。暗流之下,是即將噴薄而出的血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