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曖昧簡訊與致命嫉妒
審訊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蒼蠅。剛子蜷縮在不鏽鋼椅上,手腕上的銬痕呈暗紅色,指甲縫裡還沾著乾涸的黑泥——那是拋屍時蹭到的草汁。陳默把保溫杯推過去,杯壁凝結的水珠在筆錄紙上洇出小塊陰影。
"從頭說吧。"他點燃一支菸,煙霧在鐵窗漏進的暮色裡蜷曲成蛇。
剛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喉結滾動時,脖頸上的刀疤跟著抽搐。那是三年前在東北屠宰場,被同事用剔骨刀劃的,起因是對方笑他"老婆照片髮網上像個村姑"。此刻那道疤漲成紫紅色,像條正在窒息的蚯蚓。
"去年秋天......"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鐵皮,"她手機掉在井臺上,我幫她撿的時候,看見螢幕上跳出來一條訊息。"
陳默在筆記本上記下"2014年秋",筆尖停頓。剛子說的"她",是大他三歲的妻子春霞。兩人結婚十年,聚少離多,春霞留在村裡帶兩個孩子,剛子在長春一家冷庫殺魚,每月寄錢回家,自己住在十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床底塞著皺巴巴的妻子照片。
"內容是......"剛子突然哽住,左手攥緊又鬆開,指節敲得桌板咚咚響,"那狗日的發了個笑臉,說'今天你穿的碎花衫真好看'。後面還有個......那個什麼表情,紅嘴唇。"
陳默挑眉。在農村,微信表情的含義常被放大十倍。他記得走訪麻將館時,有個婦女把點贊 emoji 說成"伸大拇指的流氓"。
"我問春霞咋回事,"剛子的聲音突然尖利,"她說是打麻將時東海幫她撿過牌,隨便客氣兩句。可我翻聊天記錄,那狗日的天天發訊息,什麼'今天手氣真好,多虧你坐我下家',還有......"他突然噤聲,渾濁的眼珠轉向單向玻璃,彷彿能看見牆後監聽的女警員。
"還有什麼?"陳默追問道,同時把菸灰彈進易拉罐。
"說她脖子上的痣像顆甜葡萄......"剛子的臉漲成豬肝色,"我他媽在冷庫殺魚,雙手凍得發紫,她倒在村裡讓人調戲!"
閃回畫面在陳默腦海中展開:東北零下二十度的冷庫,剛子穿著橡膠圍裙,手裡的刀起起落落,魚血濺在護目鏡上,模糊了遠處超市電視裡播放的鄉村愛情劇。與此同時,百公里外的貴溪農村,春霞坐在麻將館裡,袖口露出半截碎花衫,東海的手越過牌桌,幫她撿起掉在腳邊的么雞。
"你當時怎麼做的?"陳默遞去第二支菸。
剛子猛地吸了一口,菸頭在齒間咯吱作響:"我讓她換手機號,把那狗日的拉黑。她答應了,可春節回家時......"他突然劇烈咳嗽,菸灰簌簌落在囚服前襟,"我翻她手機相簿,發現有張自拍,背景是麻將館的牆,角落露出半個人影,穿的正是東海的藍夾克。"
陳默在本子上畫下時間線:2014年秋髮現簡訊,2015年春節發現照片,案發時間為2015年3月17日。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恨意在沉默中發酵成毒酒。
"3月17號那天,你什麼時候決定動手的?"
剛子盯著天花板,那裡有隻蟑螂正沿著牆角緩慢爬行。"下午三點,我在村頭看見他騎車帶侄子去買泡麵。"他的聲音突然平靜,像在描述每天重複的殺魚流程,"他看見我時笑了一下,露出那顆缺了角的門牙——跟我在春霞自拍裡看見的笑容一模一樣。"
陳默想起東海的屍檢報告:右上門牙有陳舊性缺損,推測是年輕時打架所致。在麻將館老闆娘的證詞裡,東海常以此自嘲:"這牙是被初戀男友敲掉的,不然現在早娶上城裡姑娘了。"
"你跟蹤他到麻將館?"
"他每週一、三、五下午四點準時去鄰村打牌,"剛子的指甲摳進掌心,"我算準了時間,把車停在他回家必經的土路上。那路沒路燈,彎道多,摩托車開得慢。"
閃回畫面切換:暮色中的土路,剛子的麵包車熄火停在槐樹影裡,右尾燈像只瞎眼。他攥著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後視鏡裡映出自己扭曲的臉——比殺豬時還要猙獰。遠處傳來摩托車的突突聲,東海的藍夾克在暮色中晃成模糊的斑點,侄子的書包帶子垂在車把上,像條晃動的舌頭。
"我先輕踩油門撞他後輪,"剛子的目光突然空洞,"他摔下來時罵了句'操你媽',我聽著卻覺得高興——終於肯正眼看我了。"
陳默放下筆,凝視眼前這個男人。他突然意識到,剛子等待的不是道歉,而是一場正面衝突,一場能讓他作為"丈夫"、作為"男人"被看見的對抗。在常年缺席的婚姻裡,他早已變成妻子手機裡的一串轉賬數字,而東海的存在,像面鏡子,照出他岌岌可危的尊嚴。
"然後呢?"
"他讓侄子先回家,說'大人的事別摻和'。"剛子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破碎的尖利,"多威風啊,跟個英雄似的。我故意說'私了還是公了',他就跟著我走到車邊,說'去鎮上找交警'。"
陳默在本子上畫了個箭頭:誘騙上車。根據車內血跡分佈,東海是在進入麵包車後遭到襲擊。這與剛子之前"撞擊後當場搏鬥"的供述不符。
"你早就算準了要把他騙上車?"
剛子的笑容凝固了,喉結上下滾動:"他一上車我就鎖了門,從座位底下摸出刀......"他突然捂住臉,指縫間漏出嗚咽,"那刀本來是用來殺魚的,可他伸手抓我脖子,指甲摳進我舊疤裡,疼得我......"
陳默看著剛子脖頸上的刀疤,此刻它正滲出細密的血珠。法醫報告顯示,車內提取的血跡中有o型血,與剛子血型吻合。這說明搏鬥中,東海曾激烈反抗,指甲縫裡很可能殘留剛子的面板組織——這將成為定案的關鍵證據。
"他喊了嗎?"陳默的聲音放輕。
"喊了,"剛子的嗚咽變成乾澀的抽氣,"他喊'我跟你老婆沒睡過',可我不信......"他突然抬頭,眼裡佈滿血絲,"你知道春霞跟我說什麼?她說'就算睡了又怎樣,你能陪我睡覺嗎?'..."
這句話像顆子彈擊中陳默。他想起春霞在審訊室裡的模樣:頭髮胡亂紮成馬尾,眼角爬滿細紋,說起東海時眼神複雜,像厭惡又像憐憫。"他就是嘴甜,"她反覆說,"給每個女人遞牌時都帶點笑,讓你覺得自己是特別的。"
審訊室的時鐘指向八點,走廊傳來飯盆碰撞聲。剛子突然安靜下來,盯著陳默胸前的警徽,像在看某個遙遠的東西。
"知道我為啥去東北嗎?"他的聲音突然溫柔,"村裡男人都出去打工,我要是不去,就會被笑'吃軟飯'。可我去了,老婆孩子還是守活寡。"他抬起戴銬的手,試圖抓撓脖子,卻只能在空氣中劃出徒勞的弧線,"去年冬天,我給春霞買了件羽絨服,她嫌顏色老氣。東海倒好,隨手摘朵野花遞給她,她就能笑一整天。"
陳默想起走訪時,春霞穿著洗得發白的紅棉襖,袖口磨出毛邊。而東海的衣櫃裡,有件吊牌未摘的藏青色夾克,標籤上寫著"長春某商場購入"——可能是剛子打工的商場。命運的諷刺在此刻顯形:兩個男人用不同的方式討好同一個女人,卻在誤會與沉默中走向毀滅。
"案發當晚,你在麻將館看見東海時,他在做什麼?"陳默翻開新的一頁。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剛子的眼神飄向遠方,彷彿看見那個傍晚的麻將館——煤油燈在暮色中搖晃,東海的手在牌堆裡翻動,袖口露出金閃閃的假表,那是他花二十塊錢在鎮上買的。"他摸牌時總愛哼歌,那天哼的是《老鼠愛大米》,跟春霞手機鈴聲一樣。"
陳默突然意識到,這個細節或許比所有物證都更具殺傷力。在封閉的鄉村環境裡,重複的旋律、相似的穿戴,都可能成為點燃嫉妒的火星。東海的每一個無心之舉,都被剛子解讀為蓄意挑釁,因為在這場婚姻裡,他早已是個失重的人,只能抓住任何蛛絲馬跡證明自己的存在。
"動手前,你想過後果嗎?"
剛子笑了,笑容裡有種解脫般的輕鬆:"想過啊,想著殺了他,春霞就能跟我好好過日子了。"他突然歪頭,像在傾聽什麼,"你聽,我好像聽見她在哭。"
陳默側耳,只有空調外機的轟鳴。但他知道,在隔壁的詢問室裡,春霞正在重複那句機械的回答:"我跟他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審訊結束時,剛子突然抓住陳默的手腕:"警官,你說要是我當初沒出去打工,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陳默抽回手,鋼筆在筆錄最後一行寫下:"犯罪動機源於長期情感缺位引發的認知偏差,嫌疑人將妻子的正常社交曲解為背叛,結合其成長環境與婚姻模式,呈現典型的控制型人格特徵。"
走出審訊室,夜風帶著潮氣撲面而來。陳默摸出煙盒,發現只剩最後一支。他想起剛子提到的碎花衫,想起春霞衣櫃裡壓在箱底的婚紗照——照片裡的新娘穿著滌綸婚紗,新郎彆著塑膠胸花,兩人身後是剛蓋好的磚房,窗臺上擺著剛子從城裡帶回來的假花。
手機震動,是小吳發來的訊息:"剛子手機裡存著200多條未傳送的簡訊,開頭都是'春霞,我想你'。"
陳默望著審訊室的鐵窗,那裡映著城市的霓虹,卻照不亮鄉村夜晚的孤獨。他突然明白,這場悲劇的根源從來不是某條曖昧簡訊,而是兩個被困在時代裂縫裡的男人,用最笨拙的方式爭奪存在感,最終雙雙墜入深淵。
菸頭燙手時,他才驚覺自己已站了很久。遠處傳來犬吠,像某個未被聽見的嗚咽,消散在黎明前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