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雷打不動的父子故事時間，消失了。

陸承宇坐在嬰兒床邊，高大的身體弓著背。他用一種帶著傻氣的語調，對著熟睡的女兒講新故事。

“從前，有個小公主喬喬，她的眼睛像星星，頭髮像絲綢……”

門口，穿著恐龍睡衣的安安抱著奧特曼枕頭，悄悄探頭進來。

他看著被爸爸身影擋住的嬰兒床，小聲開口，帶著期盼：

“爸爸……我也想聽故事……”

陸承宇猛地回頭，食指豎在唇邊。

“噓！”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不容反駁，“安安，會吵到妹妹。”

安安臉上的光彩瞬間消失。他默默轉身，一步一步退回自己房間，輕輕關上門。

門關上了，也關上了那個曾經模仿怪獸逗他笑的爸爸的聲音。

安安心裡空蕩蕩的。他想做點什麼，重新抓住爸爸的注意。

“爸爸，”他主動問，小臉認真，“我能幫你給妹妹換尿布嗎？老師教過，我會！”

陸承宇正用消毒棉籤，專注地擦拭女兒嘴角一點奶漬。

他沒抬頭，語氣乾脆：

“不行。”

安安捏緊衣角，聲音更小：“我會很小心的……”

“不行就是不行。”陸承宇視線沒離開女兒，“你手上有細菌，力氣控制不好，弄傷妹妹怎麼辦？”

安安失望地低下頭，心裡的委屈堵得難受。

妹妹來了，爸爸就不需要他了嗎？

晚上，安安洗漱完，走到爸爸身邊。

陸承宇正輕晃嬰兒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柔和。

“爸爸，晚安抱抱。”安安張開手臂，仰頭看著他，滿是期待。

這是堅持了四年的睡前儀式。

陸承宇的目光粘在女兒睡臉上，隨口敷衍：“爸爸要哄妹妹，自己去睡。”

安安的手臂僵在半空。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那……妹妹睡著了我再抱，行嗎？”他小心地問，聲音輕得像蚊子，帶著哀求。

陸承宇終於看了他一眼：“妹妹睡了爸爸也要休息。明天。”

安安默默放下了手臂。

第一次，他沒有得到爸爸的晚安抱抱。

靠在床上的蘇念，月子裡的身體乏力，但清亮的眼睛看清了這一切。

她看著兒子越來越沉默的背影，心裡像被細針扎著。

不行。

安安會覺得自己不被愛了。

陸承宇抱著女兒時，臉上總帶著一種傻氣的笑。

“喬喬太可愛了，念念你看她的小手指，每一根都完美，是傑作……”他對著女兒自言自語。

安安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裡，安靜地看著爸爸臉上那種專注的、毫無保留的愛意。

“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看我的嗎？”他在心裡問。太小了，記不清。

午後，陸承宇抱著女兒在客廳踱步。襁褓裡的女兒突然“咯咯”笑了起來，聲音清脆。

陸承宇臉上立刻綻開一種蘇念沒見過的狂喜笑容。

“笑了！喬喬笑了！她對爸爸笑了！”他興奮得像個孩子，手忙腳亂掏出手機，對著女兒一陣猛拍。

看著爸爸瘋魔的樣子，安安心裡湧起一股陌生的酸澀。

他第一次對爸爸笑的時候，爸爸也是這樣嗎？現在，再也沒人因為他笑而那麼開心了。

這種被忽視的感覺，像根刺扎進心裡。

四歲的安安，第一次嚐到了嫉妒的滋味。

他不再主動湊近爸爸和妹妹。

大部分時間，他抱著他的奧特曼枕頭，坐在客廳角落的地毯上，沉默地玩著積木，或者只是發呆。

蘇念叫他吃飯，他才會慢吞吞地挪過去，安靜地吃完，又回到他的角落。

幼兒園老師打來了電話。

“安安媽媽，最近安安在園裡有點不一樣。”老師的聲音帶著關切，“他不太和小朋友玩了，畫畫課也不畫了，就坐在那裡。問他，他也不說。”

蘇唸的心沉下去：“謝謝老師，我知道了。”

掛了電話，蘇念走到客廳角落，蹲在安安身邊。

“安安，”她輕聲問，“幼兒園好玩嗎？”

安安低著頭，用恐龍尾巴蹭著地毯：“嗯。”

“老師說你畫畫課沒畫畫？以前你最喜歡畫奧特曼打怪獸了。”

安安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不想畫了。”

“為什麼不想畫了？”蘇念耐心地問。

安安把頭埋得更低，聲音悶悶的：“……畫了也沒人看。”他記得以前畫完畫，爸爸會把他舉高高，誇他是小畫家。現在，爸爸只拍妹妹的照片。

蘇唸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伸出手，想摸摸兒子的頭，安安卻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蘇唸的手指僵在半空。

幾天後，安安從幼兒園帶回來一幅畫。

蘇念在整理他書包時發現的。畫紙皺巴巴的，顯然被揉過又展開。

畫面上，用蠟筆歪歪扭扭地畫了四個人。

兩個大人，一個高個子男孩，還有一個小小的躺在嬰兒床裡的輪廓。

高個子男孩站在最邊上，離其他人很遠很遠。他手裡拿著一個奧特曼，但奧特曼的頭被塗成了黑色。

整幅畫的背景，是大片大片的灰色和深藍色，只有嬰兒床周圍，被塗上了刺眼的黃色。

畫的右下角，安安用鉛筆寫了幾個歪扭的字：我的家。

蘇念拿著這幅畫，指尖冰涼。

這哪裡是家？

這分明是一個四歲孩子孤獨絕望的吶喊。

那黑色的奧特曼，那遙遠的距離，那灰暗的色彩……她彷彿能聽到兒子心裡那堵牆倒塌的聲音。

她把畫仔細撫平，收進了自己梳妝檯最底下的抽屜。

不能給陸承宇看到，至少現在不能。她需要想個辦法。

陸承宇對此毫無察覺。他沉浸在初得女兒的喜悅裡。

這天晚上，他又抱著喬喬在客廳轉悠，女兒吐了個奶泡泡，他立刻驚喜地招呼蘇念：“念念快看！喬喬會吐泡泡了！太聰明瞭！”

蘇念靠在沙發上，沒動，也沒看喬喬，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陸承宇沒得到回應，有些奇怪地轉頭：“念念？”

蘇唸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平靜地開口：“承宇，安安上次對你笑是什麼時候？”

陸承宇一愣，下意識看向角落。安安正背對著他們，小小的身影縮在恐龍睡衣裡，專注地……不，是麻木地堆著一堆積木。

“他……他剛才吃飯的時候……”陸承宇試圖回憶，卻發現腦子裡只有女兒吐泡泡的畫面。安安吃飯？安安好像一直低著頭，他根本沒注意安安有沒有笑。

蘇念沒再追問，只是淡淡地說：“你抱著喬喬，像抱著整個世界。可安安也是你的世界。”

陸承宇抱著女兒的手臂緊了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看著妻子平靜卻帶著審視的目光，又看看角落裡那個沉默的小小背影。

“他……他不是好好的嗎？男孩子，不能太嬌氣。”他嘟囔了一句，抱著喬喬轉身走向陽臺，彷彿要逃離客廳裡那無聲的壓力。

蘇念看著他逃避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