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妗也不知為什麼,明明從前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怎麼如今再見,反倒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漫長的沉默裡,她悄悄打量男人這些年的變化。
他還是瘦瘦高高,身形看著與舊時無異,下頜處的稜角卻清晰許多,看著比年少時更加穩重。
王妗默默收回目光,又重重舒一口氣。
也是勉力端起“嫂子”的姿態,又問:“吃早膳了嗎?”
石青其實一早跟哥哥出門吃過了。
但這會兒,他還是說:“沒呢,一起吃?”
像是鐵了心打破僵局,石青在飯桌上主動提起這些年跟著謝銘仰經商的事,有中旁人圈套賠了買賣的,也有賭對機遇揚眉吐氣的。
王妗自小就在商鋪裡打轉,聽著這些事,很快就開啟了話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彷彿漸漸邁過八年未見的隔閡,忘記當初石青如何慘淡退出,只是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地說話。
聊得太過投機,結果便是石隱午膳回來時,兩人還坐在桌邊。
王妗見了人才回過神,“噌”一下站起身,不知為何生出一種被捉姦的侷促來。
“你回來了。”
所幸石隱沒太大反應,只說:“午膳叫奶孃帶著孩子在屋裡吃。”
這頓午膳,便只是王妗和他們兄弟二人的。
石隱的及時出現,又把兩人打回拘束。
一左一右坐在石隱身邊,雖是面對面,卻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看著最輕鬆的恐怕還是石隱,他先給妻子夾了菜,又給弟弟夾,兩人如同被他投餵的小孩兒,默默吃著碗中碟裡的菜餚。
“這趟回來,還打算回去嗎?”他問弟弟。
石青是跟著謝銘仰一起回國公府的,從當年的兩手空空,變到如今也有些家底。
他原以為舊事翻篇,他可以心安理得繼續定居上京。
可真回來了才發現,沒有。
他心裡還是有王妗的,至於王妗心裡……
悄悄抬起眼望向對面,卻發覺王妗也在一瞬不瞬盯著自己,彷彿也在期待自己的答覆。
目光相觸即分離。
“回去啊,如今我的家底都在南邊了,總是回去的好。”
王妗和石隱都沒說什麼。
午膳後,王妗便照例換班,要出門到鋪子裡去。
石隱則毫不避諱,直接翻開弟弟的包袱,“這就是你所有身家吧?已經變賣帶回來了。”
從昨夜到今日,使出吃奶的勁壓抑自己的感情。
石青本就不是這種內斂的性子,這會兒屋裡只有哥哥,他實在忍不住了。
“是,我本來想好了,舊事翻篇,我回來,可……”
石青都見過兩人的孩子了,有些話就更難以啟齒,“可我見了她才知道,有些事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這些年我也見了很多姑娘,相貌好的,處得來的都有,可她們一想跟我談婚論嫁,我就總想起她,我……”
相比他心浮氣躁,石隱則平靜許多,問:“你後悔了?”
後悔當年主動退出,成全哥哥和她了?
不,石青自認不是這種人,自己做了決定卻又反悔,磨磨唧唧牽扯不清,這不是他。
“我沒後悔。”
“那是?”
“……羨慕你吧,你如今應該,已經過上你最想要的那種日子了,而我……”
而他不僅沒得到喜歡的姑娘,甚至為避嫌,把相依為命的哥哥也給弄丟了。
他這人最怕冷清,如今卻不得不忍著冷清。
只有這樣,才能讓哥哥的家欣欣向榮。
想到這裡,他站起身,“我今天就走……”
“等等。”
卻又被石隱按著肩頭,坐回椅子上,“你說了這麼多,該我了吧。”
石青人雖不能起來,卻也暗自下定決心,聽完哥哥的話就走,再不來這裡白白磋磨良心受考驗了!
卻聽石隱說:“咱們兩個生下來就在一起,跟著大人做事那些年,雖是聚少離多,卻也沒真正分開過。你離開的這八年,我很記掛你,也有些後悔,當初就那樣讓你走了。”
石青洩了力道,肩膀垂下去,“我不走還能怎樣。”
月老的紅繩有兩端,三個人牽,還是太擁擠了。
石隱站在弟弟身前,又是好一陣沒說話。
最後拍拍他肩頭道:“先留下吧,把年過了再說。”
王妗一整日都在鋪子裡走神,回到家也沒興趣理兒子。
夜裡和石隱躺在一處,說了會兒話,忽然聽男人問:“你還喜歡他?”
“哎呀!”
可把王妗嚇壞了,坐起來團起身子,搖著頭說:“我可沒對不起你,他也真拿你當兄弟,沒打算對不起你的……”
說了半天,是沒對不起他,卻也沒否認,說出最簡單的“不喜歡”。
石隱心裡就有數了。
“我打算讓阿青留下,不走了。”
“他……不回南邊啦?”
“嗯,”石隱鄭重點了下頭,又補充,“我打算讓他,就在家裡住下。”
“啊?”這下王妗徹底繃不住了,“住在,我們家裡嗎?”
“他出門在外孤身冷清,我記掛他心裡也不好受,既然你也還……”
石隱那張無波無瀾的面孔,難得浮現出複雜的情緒,像是很努力地措辭,才說:“我們兄弟兩個能活到今天,日子也不是規規矩矩過下來的,要是你願意,我沒意見。”
王妗此刻受到的暗示,豈止是震撼二字可以簡單概括的。
過好半晌,她才費勁吞了口唾沫,天旋地轉被拉著重新躺下。
石隱是那個意思嗎?是她理解的那樣嗎?
可當即掰開揉碎問也就罷了,過這麼久,她都不好意思再張口了。
第二日三個人一起吃早膳,座位就變了,她在中間,這兩兄弟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旁。
王妗發覺石青跟自己一樣,彆彆扭扭的。
還是石隱像個大家長一般,分菜,引導兩人相處。
“阿青別拘著了,你又不是來拆散我們這個家的。”
“可是……”石青欲言又止。
王妗在此時重重嘆了一口氣。
她素來也不是愛糾結的性子,在這種時候,她寧願勸著自己接受,畢竟當初希望這兄弟兩人變成一個人的,也是她自己。
她主動問石隱:“我以後怎麼叫他?”
石隱說:“就跟我一樣,喚他阿青吧。”
“好。”
石青看看哥哥,又看看王妗。
最終也只能抱起碗喝粥,什麼都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