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弓沒有回頭箭，她雖然尷尬，卻也算話糙理不糙，一時也想不到其他更有文化的表達方式。

周霂桑十分不理解青丘族長的行為，突然在這青天白日的，也沒有篝火，老狐狸自己在這開始搞“泰山興，元君王”那一套。

但是從他們查案小分隊互相交了底之後，她大概知道，上天庭沉痾積弊很多事的源頭都是天帝和老祖奪權，六合星君和歲神不知是出於私心還是看不過眼，對自己師門十分失望，一直在暗中反抗上天庭和崑崙，剛才元君和青丘族長的對話，聽起來，這青丘老狐狸以前怕也是上面哪個派系的爪牙，隱藏在暗處攪弄風雲，如今想做個好人。

但是他們仨都不敢或者說也沒有資格當頭部老大，這就想推碧霞元君出來幹活。

周霂桑正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年紀，有衝勁，莽得很，再加上，當世最大的兩個神職體系——上天庭和崑崙，在她看來，顯然都不是什麼純善之輩，對上位者的不信任感，使得她更不信同時期的碧霞元君一定是個純然的好神，也不知道她不肯接過這個擔子，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後招。

只是她確定，如果泰山要反，就像碧霞元君說的那樣，人間一定會出大亂子，最近這段時間，接觸了更廣闊的世界，她太清楚，人有多脆弱。

人族短短一生在漫長的紀元裡不過是黃粱一夢，神族有神族的正義，妖族有妖族自己的道，他們豪情壯志，流血犧牲，續寫上古史詩，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是繁花吸取的養分來自凡塵腳下泥，烈火熬煎著的又是誰的油脂，帶來的苦難和折磨，終是要落在每一個活在人世間的個體上。

她不覺得現在到了需要推翻上天庭和崑崙的地步，他們首要解決的，只是不讓他們得逞。

“我就是覺得，啥事，就在這個止戰面前，咱都可以往後放放麼……別一個沒解決，又整出另一個啊，你說這麼大的事，你這就兩句話就拍板釘釘了，多草率啊，按我媽的話說，咱不能有點深沉嗎？”

“你就是周霂桑吧？”

周霂桑嘟嘟囔囔把話說完，碧霞元君柔和的目光和著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周霂桑下意識點了點頭。

想來，碧霞元君應該更熟悉她另一個名字——多吉，胡玉燭就在這個大殿裡，寒來暑往跪了很久很久，為多吉求了很久，但是碧霞元君一直沒有鬆口。

“天道玄妙，原來老身看不破的輪迴緣分，竟然是陰沉木。世間一切皆有定數，誰又能想到，我能在此見到你呢？”

這話像是在說周霂桑，卻又話裡有話，青丘族長知道現在不是再勸的好時候，順坡下驢。

“的確，的確，其實一切都是為了蒼生嘛……”

揭竿而起了好幾次沒揭起來，眾神把話題再次放回到最初討論怎麼止戰上。

周霂桑撥出一口氣，卻見胡玉燭笑得一臉純良，衝著她緩緩眨了下眼，目光瞥向下一點，周霂桑就看到他從寬大的袖子裡，悄悄伸出一個大拇指，給她比了個贊。

周霂桑卻心事重重，其實自從知道導員真實的身份之後，她潛意識裡就在抗拒這個繁複的三界系統，她不喜歡這種猜來猜去的感覺，不喜歡時刻提防別人，不喜歡凌駕於別人之上終有一日忘記來處，更不喜歡不得不接受這一切而漫長地活下去……

可她終究入了局。

胡玉燭見周霂桑笑容勉強，又仔細打量起她，幾乎就在這個時候，再次看到她額前的紅光一閃而逝，而這一次又像方才一樣，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切。

他凝眉細看，周霂桑也是一臉疑惑，挑了挑眉，像是在詢問他怎麼了，梓萱注意到她倆這在這眉來眼去半天了，忽然插入兩人中間，警告地看了雙方一眼，用口型眉飛色舞地說著：“幹正事呢！看什麼呢你倆！”

周霂桑藉著身位便利，給了她一柺子。

最終眾神討論到最後，幾乎達成一個共識，至少在泰山這裡，最開始動手的，應該不是鳳凰。

碧霞元君不會包庇鴻鈞和昊天，但是她也不願見到因此再起戰事，若他們能找到證據直指其一，該泰山出手時，泰山絕不推辭。

確定了碧霞元君的態度，一行人準備前往渭水畔，探查附近水族。

胡玉燭在山下送別周霂桑後，回到了駐守的結界，心卻好像跟著周霂桑一起離開了，忍不住想著兩次看到的周霂桑眉間的紅氣，一直到夜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正是到了換班的時辰，胡玉燭向著自己的住處走去，卻是突然腳下一空，失重感一閃即逝，他出現在一片虛空中，適應了光線變化後，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導員？”

導員看起來非常虛弱，神色莫測。

“周霂桑要遭大難了！”

胡玉燭如遭雷劈，當即舌根發麻，說不出一句話。

“周霂桑並非供給輪迴的養料，是我想的太簡單了！神族欺瞞，以刳盧之骨編撰陰沉木，篡改周霂桑身世，星宿海正在升騰，屆時，星宿海吸收刳盧枯骨，周霂桑也終被吞噬！恆我在周霂桑身上設下禁制，我無法近身！現在天地間，能救她的只有你了！”

胡玉燭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剛要開口，導員竟然吐出一口鮮血，他慌忙上前，卻是一激靈醒了過來。

“師弟啊，放鬆警惕了吧！怎麼還睡著了呢？”

看著師兄含著笑意的眉眼，風一過，後背一片汗溼，他竟然還在結界這裡，根本未曾離開，難道剛剛都只是夢境？

胡玉燭撥出一口濁氣，拱了拱手，把位置換給師兄，站起來時，卻有什麼東西順著寬袍衣襟掉到了地上，是一塊冰涼的小石頭，胡玉燭雖然沒見過，卻下意識俯身拾取，幾乎在碰到石頭的一瞬間，腦海內閃過斷斷續續的畫面，幽深的海水和沉在深淵散發著幽藍色光澤的漆黑枯骨，長而巨大的脊骨盡頭，竟然是人的頭髮，畫面一轉，調轉了方向，濃密陰森的黑色髮絲下，掩蓋著的，是他熟悉的眉眼，只是那雙曾經美麗充滿生機的眼睛，現下無波無瀾，灰敗一片，是周霂桑！

胡玉燭驚懼之下，只聽到導員的聲音不斷地重複。

“周霂桑會死……會死……會死……能救她的只有你了……”

胡玉燭頭疼欲裂，聽到師兄的呼喚，捂著心口跪坐到地上，幾乎維持不住人形。

“師弟，你到底怎麼了？”

幾個深呼吸之後，胡玉燭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我要去見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