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二暑假的某一天……
“哎呀!你要睡到幾點啊?這你過兩天開學了怎麼辦啊?”
周霂桑一個激靈坐起來,門外是老媽江女士瘋狂敲門的聲音,心跳如擂鼓,後背的虛汗竟然完全打溼了T恤,在麻將涼蓆上留下了一層溫熱的水汽,剛剛的夢,具體內容已經記不太清晰,只剩下難以平復的心跳,汗毛根根豎起。
她一骨碌下了床,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開了門一把撲進江女士懷裡,和江女士上書一家之主的圍裙撞了個滿懷。
江女士年方十八歲零二十四年,因此身高永久地飲恨於一米五八。而她那雖然還在緩慢成長,但是初中畢業時候量身高,已經一米六八的大閨女,就像堵牆一樣拍到了她身上,她不太好,但是母愛還是佔據了上風,伸手摸了摸周霂桑後脖子上的汗,輕輕拍了拍她。
“怎麼了?又做那個噩夢了?你是不是睡覺前又看鬼故事了?怎麼嚇成這樣,出這麼多汗。”
周霂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總會重複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裡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會反覆地跟她說,躲過十六歲就好了,剛開始全家沒人在意,都覺得是她爸總編神啊鬼啊的故事哄她睡覺,給孩子嚇的。
後來這夢隔三岔五就出來一次,在她能準確用語言描述之後更是頻繁出現,全家人召開了嚴肅的家庭會議,讓周先生嚴肅交代,到底是編了什麼故事,能不能靠譜點把故事編個好結果。
周先生深刻檢討並仔細回憶了下,這些年他為了哄孩子睡覺,口頭編撰了很多著作,系列故事有《周老撓子伐江平話》、《點石成金周大仙傳奇》,還有一些《周大俠鎮壓五鼠鬧東京》、《周大仙大破沖霄樓》等單本,主角基本都是他,的確沒有編過什麼小姑娘什麼十六歲。
當時家庭會議上輿論風向主要是兩種,一派唯物,一派傳統民俗。
唯物主義一派覺得,她爸要麼不誠實,要麼記性不好,於是她姥爺親自操刀起草了幾個結局,但是幾個療程下來,療效並不顯著。
而傳統民俗派唯一擁護者——她奶奶,兒時生活在關外,那裡地廣人稀,處處有傳奇,見多識廣,自有另一套見解——這得找個大仙兒看看……
周奶奶不僅有見解,還有手段,還真給找了個大仙。
那年十一小長假,死活拉著周家小三口回了趟老家。
周霂桑已經不記得具體怎麼回的了,就記得進了一間漆黑的小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先是讓她喝了一碗當著她面燒完的符水,又讓她躺在炕上,囑咐她爸她媽她奶她爺站在炕邊三步遠,大概九年義務教育的高矮個排列刻煙吸肺,一家人自覺齊刷刷漸進一字排開。
一切就緒,老奶奶在她腦門上瞎摸一通,她家裡人依照要求,一起用怪調齊聲喊她,讓她回來吧,這畫面實在太有衝擊力,周霂桑當場就被逗樂了。
她一樂那老奶奶就說,已經幫她叫完魂了,並進一步解釋,她這就是王母娘娘身邊的小童女貪玩下界,娘娘已經知道了,十六歲就要收她,她這邊幫忙給燒個替身,就能安度此生了,不過她可能還會夢到那個夢,卻是不會再傷到她了,從此家裡人和孩子都要放寬心,不要多想,這事就能過去了。
這場法事具體花了她家多少錢她不太清楚,應該不少,但是貨不對板。
做夢的頻率有增無減,她爸媽都很提心吊膽,生怕王母娘娘那段是真的,這替身的事也不知道靠譜靠譜,生怕把她召回去。
夫妻倆每天唉聲嘆氣,睡覺也要把她夾在中間看著,一家三口擠在一張二乘二的床上,整宿整宿睡不好覺。
後來她慢慢長高,她知道心疼爸媽了,更重要的是,她爸也從160斤慢慢長到180斤,這20斤似乎都在肚子上,周霂桑體檢有點脊柱側彎,也知道心疼自己了,再做夢也儘量能瞞則瞞,說啥不跟他們再擠了,後來慢慢就免疫了。
周霂桑雖然不記得自己到底夢到了個啥,但是有一點很清楚,應該不是原來那個夢,是其他夢,又不想讓江女士擔心,只能支支吾吾。
“我……我夢到……我們開學摸底考試,我……我全都不及格。”
顯然,她這個圍魏救趙用的也不對,江女士一瞬間變臉。
“周霂桑!我讓你學習!你說什麼來著?啊?你要休息!你繼續睡啊!你剛才不還繼續睡麼!我看你開學給我考成什麼樣!趕緊換身衣服!下樓給我買袋鹽去!”
“哦……”
一轉眼就看到老爸穿個大褲衩,挺著溜光水滑的肚皮在拖地,看著她像個喪家之犬一樣撓著一頭亂髮,賤兮兮地夾著嗓子張開手臂,帶著老父親熱氣騰騰的擁抱走過來。
“哎呦,爸爸的大女兒,怎麼這麼可憐啊……”
路過的江女士頭都不回,發號施令。
“繼續拖你的地!”
周老爸立刻散發魅力地向她敬了個禮。
“好的老婆!”
忽然被餵了一口油炸狗糧,周霂桑打了個寒顫,搖了搖頭……
周先生和江女士,在以前那個淳樸的年代,有幸獲得指標分到了個兩室一廳,就在能源公司大院最外圈的那個筒子樓,房子還是西面的。
這個筒子樓東南西北四個角的房子,都有樓道一塊公攤,可以自己裝個鐵柵欄攔起來,平時想要把通風貫徹到底,就可以直接開了大門納涼。
在商品房還沒那麼花裡胡哨的歲月裡,大家都覺得很不錯。
只不過因為房子是單位的,退休就要把房子還回去,很多人都不太願意,在群眾強烈要求下,後來政策放開,可購買,這個時候新城區逐漸發展好了,群眾們也就志不在此了。
大部分沒搬走的,只是圖一個上班方便,江女士準備等到她和周先生都退下來了,再搬去新城區。
這個筒子樓一梯六戶,安全通道和電梯間對半隔開,一面是三戶人家,別人家江女士不清楚,但是他們這一層,打著同樣算盤的還有四戶,那僅剩的一戶,年紀比較大,退得也早,因此得以早早完成了遷徙。
看著他們家緊鎖的大白鐵柵欄裡,不知道哪一年被颱風吹倒沒人扶的拖把掃帚,江女士常懷羨慕之心。
周霂桑換好了衣服,穿了雙大拖鞋,就準備下樓給她媽買鹽去了。
“你拿鑰匙!別像上次似的在樓道里嚎!”
周霂桑正是叛逆的年紀,大事不含糊,小事卻是一向不在乎,抬手就關了門,在樓道里扯著嗓子喊:“我不!”
轉過頭一愣,鄰居叔叔家那不滿一歲的小外孫,流著哈喇子,趴在門邊看她。
她家孩子生得小,看著還有點呆,周霂桑就總愛逗人家,快步跑了兩步過去嚇唬他。
這其實是她犯賤的固定節目,但是今天也不知道咋的了,那孩子坐在地上,直接嚇哭了。
周霂桑一瞬間麻爪,在孩兒的英雄母親衝出來之前,連電梯都不敢等了,腳底抹油順著安全通道就跑了下去,因此沒有看到,對面大白鐵柵欄虛掩著,那個一直沒有被人扶起來的拖把和掃帚,都不翼而飛了。
周霂桑家住六樓,不知樓上哪位好心人今天放水洗了安全通道,一路跑下來,水泥地上攪著泥點子,濺了周霂桑一褲子。
周霂桑看著自己新買的多巴胺五分褲,陷入短暫的尷尬,其實不仔細看……也還行。
又給自己做了一些心理建設,覺得問題不大,邁著自信的腳步推門而出。
一群認識不認識的老頭老太太,齊刷刷望了過來……
周霂桑眼前一黑,只能尬笑著,以一種過於恭敬的態度,一路正面對著各位,繞開了樓下的芒果樹,周霂桑想,自己真的很有辦法。
但是,有的人,眼睛是長在前面的,比如她,有的人,是不長眼睛的,比如她撞到的這位。
在她無法判斷後方路況時,她很明顯撞到了個人,她不敢輕易轉身,以免一路艱辛就此功虧一簣,於是以一個靈活的步伐後撤一步,和那人從一個豎排變成了一個並排,正對著老頭老太太,像是什麼亮相,下一秒就要開始說一段有逗有捧的相聲,老人們仍然齊刷刷看著,她感到了一些尷尬……
什麼人啊?眼睜睜看著她往他身上撞?有毛病啊?周霂桑先發制人。
“那個……不好意思哈……我沒看見。”
素質這一塊,拿捏的死死的。
“沒事兒……”
這個標準擺放的兒化音,讓周霂桑瞬間不再糾結於他長不長眼睛。
她家都是北方人,因此周霂桑從小能夠使用一口流利的兒化音,但是她的生活環境裡,很少遇到這樣優秀的母語兒化音使用者,每每遇到,內心總是覺得親切,槽點也就一掃而光了。
兩句話也就是電光火石之間,她心情不錯,這才仰頭看了看他長相。
剛才只注意到這人穿了身棗紅色二次元T恤,且身高比較高,現下仔細一瞧,才看清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孩,沒來得及細品就心頭一緊,想到了對面的老頭老太太們,認不認識另說,他們可都和她家有著千絲萬縷關係,又沒什麼其他事幹,當著他們的面,這樣和一個年紀相當的男生再多說兩句,明天必傳她早戀!
危險!得趕緊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