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時光匆匆而過,整個京城非但沒有恢復往日的平靜,
反而因近期接連發生的幾件大事,變得波譎雲詭。
平靜的湖面之下,彷彿隱藏著一個巨大漩渦,隨時準備將誤入其中之人吞噬。
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手握走私賬本,雖不足以掀起驚濤駭浪,但憑藉一些旁枝末節的彈劾與權力爭奪,倒也能攪動一番風雲。
短短不到五日,都察院便已上疏二十一封,彈劾的皆是京中一些不起眼的小官,理由五花八門,
要麼是翫忽職守,要麼是濫用職權。
這些罪名雖不算大,
但一旦被關進都察院大獄,會說出什麼,可就由不得他們了。
都督府內,南北雙方的諸多武將就是否繼續北征一事吵得不可開交。
一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甚至將戰火蔓延到了朝會之上。
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同時還在竭力拉攏在京將領,希望他們能為自己說話。
至於民間,因北方將領賣地一事,整個市場前所未有的火熱。
各個牙行門庭若市,烏煙瘴氣。
一些到京權貴各憑本事,互相爭搶,呈現出一片看似勃勃生機的景象。
宮中,對於皇莊的清查已有了一些進展。
以淳化馬場為突破口,御馬監入品以上的太監被盡數捉拿歸案。
一些早早交代的太監被處以家法。
沒了這些太監掣肘,燕王朱棣清查皇莊的速度大幅提升,
如今整日在御馬監清算賬目。
朝堂、軍中、民間、宮中,在這八月酷熱的天氣裡,都各自有著忙不完的事。
就連錦衣衛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
自從接到上峰的命令後,一些盤踞在直隸各地、隱藏身份的錦衣衛火速入京入職,生怕大人反悔。
然而,入職後他們驚訝地發現,京中的錦衣衛日子過得並不好。
來自朝堂、軍中、宮中的多方注視,讓他們壓力巨大。
而且活多不說,錢還少。
與之打交道的,要麼是陰險狡詐之徒,要麼是背景深厚之人。
沒過幾天,這些剛剛入京的錦衣衛們就心力交瘁,直言想回家。
妙音坊地下衙房內,
毛驤在桌案後正襟危坐,正看著今日匯總過來的諸多文書,臉色陰沉到了極點。
最上面一封,赫然是衙門賬房送來的這月開支預算,上面那醒目數字讓毛驤頭痛欲裂。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惱火,抬起頭看向前方那個四十餘歲、看著老實巴交的賬房,說道:
“屈英傑,你來告訴本官,這本賬目是你做錯了。”
屈英傑作為老吏,在戶部、兵部、工部都做過錢財事務,自認為精通賬目。
毛驤這麼一說,他心中有些不忿,但還是聲音如常地開口:“毛大人,賬目下官已經測算了六遍,沒有錯。”
此話一出,毛驤眉心狂跳,只覺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四日前本官不是才剛剛給你一萬兩銀子嗎,怎麼這麼快就沒了,還他媽倒欠三千兩!!”
屈英傑面色如常,淡淡開口:“毛大人,去年九月衙門沒錢發餉,借了妙音坊八千兩銀子,按約六月之後還錢,如今已經延期了五個月,利錢已經將近一千兩,
下官便將銀子拿去還錢了。”
毛驤略一思量,便想起了這件事,只覺得眼前一黑。
他單手扶額,沉默許久,說道:“就不能再拖一拖嘛。”
“大人,欠的太多了,若是不抓緊還上錢財,僅僅是利錢就能將宮中調撥的錢糧盡數花完。”
“荒謬!荒謬!咱們是朝廷的衙門,還能缺錢不成!!”
毛驤勃然大怒,站起身來踱步,腳步踩得很響,像是在發洩心中的怒火。
不多時,他頹然地坐回椅子,有些無奈。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錦衣衛不僅缺錢,還欠錢。
“還欠妙音坊多少銀子?”
“回稟大人,九萬三千七百八十一兩,利錢三分,一月利錢就要兩千餘兩。”
屈英傑說到這,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他補充道,“大人,妙音坊每月會給兩千兩銀子作為衙門用度,
如今這兩千兩,已經不夠利錢了。”
毛驤的聲音已經平靜下來,像是認命了:“別的商行如何?”
屈英傑臉色更為難看,嘴角略有抽搐,他說道:
“大人,因為應天商行的存在,其他商行的生意都不好,
甚至有的商行還需要衙門貼錢才能勉強維持。”
“那還開著幹什麼,早點關門吧!!”
毛驤將手中文書猛地扔了出去。
屈英傑嫻熟地躲過飛來的文書,“大人,各處商行都是情報匯聚、搜查之地,就算是不賺錢也不能關門。”
毛驤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這些分佈在京畿各地的商行,每日都有源源不斷的情報進入錦衣衛,讓錦衣衛與宮中能掌控京畿之地的情況,不可謂不重要。
“屈英傑,你去與妙音坊商量一二,每月用度從兩千兩加到三千兩,不,四千兩!”
“我?”
屈英傑有些愕然地指了指自己,“大人,莫說去商量,現在下官連木掌櫃的面都見不到。”
“怎麼會見不到?她不就在頭頂?”
“木掌櫃怕我們借錢,一直躲著。”
“.”
衙房內陷入久久的沉默,
毛驤憤然地捶了捶桌子:
“錢錢錢,他媽的告訴衛華,
從最近抓的那些涉案商賈身上拿錢,挑兩家最肥的,抄家!”
屈英傑低垂著腦袋,過了許久依舊沒有說話。
“怎麼?怎麼不說話!!”毛驤憤怒不已。
屈英傑這才道:
“大人,這月已經抄了三次家來填補虧空,
按照以往規定,一月只能抄家兩次,再多了就容易引起注意。
大人,現在各方可都在盯著我們呢,要小心啊。”
“要錢錢沒有,要人人沒有,
還不能抄家劫財,你說,怎麼辦!”
屈英傑說道:“大人,如今衙門最大的錢財壓力便是那九萬兩銀子的利錢,若是能將這些免了衙門就會寬裕許多。”
不說還好,一說毛驤更是生氣,他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以往就沒戲,現在更是連人都見不到,如何能免除錢財?
他呼吸愈發急促,索性把桌上的文書都掃到地上,破口大罵:“滾,都滾!”
屈英傑沒有猶豫,躬身後便離開衙房。
走出衙房,等在外面的十幾名錦衣衛一下子就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著,聲音嘈雜無比。
但無數聲音最後,都匯聚成了一句話:
“屈大人,明日發俸祿嗎?”屈英傑臉如黑炭,沉聲道:“回去等通知,此事還沒有定下。”
“啊”此話一出,哀怨聲四起。
“屈大人,家中要交租了,若是再不發俸祿,我就得被趕出去。”
“屈大人,孩子準備去讀書,束脩還沒湊夠,要足足三兩銀子,我們吃點苦沒有關係,但不能耽擱了娃娃啊。”
“是啊是啊,我家中那娃到現在都沒有一整套衣服,就等著俸祿。”
嘈雜的聲音再次匯聚,還不等屈英傑開口,房門就被砰的一聲開啟,
毛驤臉色如同黑炭一般站在門口,冷冷地盯著他們。
原本還群情激憤的眾人一下子變成了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默不作聲。
毛驤黑著臉,沉聲道:“衙門待你們不薄,在衙門困難之時,爾等不為衙門分憂也就罷了,居然還如此鬧事,簡直是荒謬!”
眾人低著腦袋,表情微妙.“說話!剛才的神氣勁去哪了?”
毛驤對於他們這種見人下菜碟的本事很是憤怒,厲聲呵斥!
但依舊沒有人說話。
毛驤掃視著眾人,發出一聲冷哼,拂袖而去!
待到他走遠,一行人才緩緩抬起腦袋,面面相覷,表情唏噓,不停地撇嘴。
“這活真是沒法幹了。”
“是啊,不能出外勤,也沒有外水,整日就靠俸祿度日,現在俸祿還不發”
一名三十餘歲的錦衣衛不停地搖頭,整個人一下子蒼老了不少。
屈英傑見他們如此模樣,微微抿了抿嘴,說道:
“你們有你們的苦衷,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錢財在各個衙門都十分緊缺,
六部中動輒欠數月,咱們錦衣衛至多欠一月,已經是萬幸。
你們不要著急,毛大人總會弄來錢財。
與其鬧哄哄地在這,不如回去好好找找文書,看看那些逆黨哪有隱藏且不為人知的錢財,
若能發現幾處,你們的俸祿不就有著落了?”
“可是.屈大人,朝廷嚴令不得私藏抄家錢財。”
“都到這個時候還管這個?找出來再說,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屈英傑又費了許多口舌,終於將一行人勸了回去。
他站在原地,有些疲憊地發出嘆息,無奈地搖了搖頭。
錢錢錢,到處都要用錢,
一分錢不僅能難倒英雄漢,還能難倒錦衣衛。
中正街六號,新沉商行的掌櫃周頌正口若懸河,指著前方空出的商鋪喋喋不休:“木掌櫃,這處商鋪比之先前看過的幾處要小一些,但位置極好,乃是通往皇城以及上城的必經之路。
向北走就是皇城,一些官員日日從這裡走。
往南走就是應天商行,不少上城百姓回家時都會經過這裡。
商行若是開到這裡,定然會在第一時間開啟名氣,生意必定興隆。”
木靜荷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侍女小柔幫她撐著傘,陽光揮灑而下,一行人在街道上尤為矚目。
“周掌櫃說的是,鋪子位置的確不錯,但前後只有兩個開間,並且門頭不夠寬敞,未免太顯小氣,倒是讓人糾結萬分。”
周頌也面露難色,輕嘆一聲,低聲道:“木掌櫃有所不知啊,因為應天商行的緣故,如今京城商貿繁華,每日不知有多少外地人來到應天,他們見有錢可賺,就會留下來開鋪子。
這不還不到半年,京中空的鋪子已經租出去八成。
眼前這處鋪子,是中正街唯一一處還在售賣的鋪子,可遇不可求啊。”
木靜荷秀眉微蹙,兜兜轉轉了將近兩天,看了至少有三十個鋪子,就眼前這個位置好,但偏偏太小了這時,周頌上前一步,說道:
“木掌櫃有所不知啊,這鋪子的東家有個敗家兒子,欠了不少賭債,這才著急出手,甚至這價格還能往下再壓一壓,便宜個一千兩銀子,應當不是問題。”
“賭債?”
木靜荷搖了搖頭,對於這等賭徒,提不起絲毫同情。
周頌指了指街道盡頭的中正街一號劉氏瓜果行,說道:“木掌櫃看,那家瓜果行與這家是一個東家,去年已經賣了一個鋪子了,現在又要賣。”
木靜荷眼中波光流轉,看向那熱熱鬧鬧的瓜果行,眉頭一挑,對於瓜果行的背景,她可謂是門清。
尤其是那正忙裡忙外的女掌櫃,讓人忍不住暗暗咋舌。
工部尚書家的閨秀,
居然從事商賈之事,這在京中都掀起了不少風波。
看了許久,木靜荷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道:
“這裡不成,不夠大,環境也不夠清幽。
這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什麼生意都適合做,但卻不適合做我的生意。
走吧,下一個地方看看。”
這也不行?
周頌滿頭大汗,只覺得眼前的姑奶奶太難伺候了,
但這是陸大人交代的事,他又不敢不做。
於是乎,他掙扎了許久,發問:“木掌櫃,您到底要做什麼生意?您與我說說,我也好給您找地方。
您現在什麼也不說,商行夥計只能按照尋常商賈的標準來找,找的都是不合您心意的鋪子。”
天氣炎熱,木靜荷也有些心煩,她索性不再隱瞞,回答道:“賣一些珍稀物件。”
似是覺得這樣不夠肯定,她語氣加重了一些,補充道:“十分珍惜。”
周頌滿腦子疑惑,若是他沒記錯的話,妙音坊賣的就是這等東西,
一個籃子就要幾兩,貴得沒人性。
“木掌櫃,是與妙音坊大差不差的地方?”
“還要高階一些,地方還要大,而且人不能有太多。”
木靜荷補充道,
“所販賣之物,可能會數千兩,所以一定要有規格,要讓客人享受到尊貴。”
千兩?
此話一出,不只是周頌瞪大眼睛,身後跟隨的一眾商行夥計也猛地抬頭,
他們怎麼也無法想象,千兩銀子的東西會有誰去買。
周頌仔細沉思,最後眼睛一亮:“木掌櫃,我想起了一個好地方,那地方寬敞且人煙稀少,並且附近都是京中權貴以及有錢商賈,
就是有些不吉利,價格還要貴上許多。”
“哪裡?”
“大工坊彰德街路口那間商鋪,上下三層,裝飾典雅。
原本是吉安侯府所屬的商鋪,賣一些胭脂水粉,現在商鋪被查抄,聽京府的意思,是準備向外發賣,若是您不嫌棄,我可以去給您問問。”
木靜荷聽了很是心動,發問:
“大概要多少銀錢?”
“這”周頌有些犯了難,說道,“商鋪原本不貴,但所處的地方就至少值一萬兩銀子,我估麼著怎麼也得三萬兩。
而且這等商鋪京中看上的人有許多,都希望在那裡與一眾侯爺員外混個臉熟,所以.”
“周掌櫃拿不下?”木靜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不瞞木掌櫃,新沉商行有些人脈,但相比於其他大商行,則要捉襟見肘一些,不過我願意去試試。”
木靜荷點了點頭:“那就先去看看吧,
若是合適,你我一同發力,看看能不能將其拿下。”
“好,咱們這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