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說立鴨梨……啊,三弟為儲君的事?”夜欽一愣。
夜漣浚沉默著,空氣中彷彿突然升起了陣陣寒意,初秋的晚上,第一波寒霜已經降臨了,白濛濛的薄霧給視野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白紗。
夜欽突然笑了起來,輕聲說:“父親擔心我會加害三弟,為了權力?”
“我知道你待你那單純的小弟弟是極好的,你從小處處護著他,生怕是有一點磕著了……我只是擔心,我擔心權力會浸染你的內心,我擔心有一天你真的會向黎兒揮起屠刀,而烈朝再也經不起一次皇位政變了。”夜漣浚的語氣輕緩了許多,朝野政變子嗣爭王的字眼勾起他一些往事,而這種往事往往是帶著刀光和鮮血。
“父親,我知道,三代的朝野政變已經讓大烈元氣大傷,您曾經也深陷其中,但是政變會就此結束,我保證。”夜欽突然抬起頭直視父親,雙目透出堅毅的神色。他比夜黎高上不少,但是在魁梧的父親面前依然只是個孩子。
“往後,群狼再也不會自相殘殺,我以夜氏猩狼之血起誓,夜欽餘生定守家業,穩大局,絕不為權為利殘害手足,如違此誓,血噬而亡。”
夜欽的聲音不大,但是其中的幾分決斷和堅毅夜漣浚是聽得清楚。
接著他就愣住了,血噬?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
夜欽迅速從腰間抽出了一柄銀灰色的短刀,這柄名為“狼牙”的弧形短刀跟夜氏最聞名的武器“夜淵”出於同源,它的尺寸不及夜淵一半,但是刀鋒上凝聚的殺機不遑多讓。夜淵的殺機彷彿全部收斂在劍體內,而狼牙則是完全相反,出鞘瞬間就有著隱約的猩紅霧氣在刀刃上跳動著,就像傳說中“猩狼”撲殺獵物前的吐息。
刀尖掠過夜欽的食指,精準地留下一條紅色的細線,夜欽變換雙手,拇指將滲出的血珠擠出滴落到“狼牙”刀鍔上,血珠落入狼頭狀的刀鍔瞬間消於無形,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色在刀鋒明滅。
不過幾次呼吸間,少年就和上古的兇器達成了契約,完成了夜氏最為殘酷的“猩狼血誓”。
夜欽垂下了握刀的手,另一隻手上卻有鮮血在斷斷續續地滴落,那道細線般的傷口滲出的血多得有些異常。那柄瀰漫著邪氣的短刀彷彿在一瞬間抽走了夜欽全身的力氣,他急促的喘著氣,微白的臉上卻始終掛著倔強的笑意。
“父親,我知道你是想保護三弟……”夜欽頓了頓,透支的體力並不能支撐著他完整地說完,他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喘著氣。
“您當著貴胄們給了三弟儲君的名號,他卻再也不會回到朝野,您是在防著白氏。”
“白氏會將一部分調動所有暗中的利劍對準夜星樓深處,他們卻不知道,他們要殺的人已經在千里之外。”
“猩狼血誓這種星陣,你的聲音和你血管中蒼狼的血喚醒了它,他能一瞬間吃掉你……”夜漣浚始終靜靜地站在那裡,連語氣也是如常的淡漠,彷彿只是在解釋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應該知道。”
可是這“血誓”並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事,夜漣浚也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種平靜。有著濃密的短髯包裹著,夜欽無法看清父親揹著月光藏在陰影中的臉,他自然也注意不到那一閃而過的愕然,他也不會想到,有一天父親眼裡也會出現複雜的眼神。
夜漣浚能明顯感受到疲憊這種感覺的頻率越來越高,這是一種危險的徵兆,沙場舔血的戰士感到疲憊的時間只有兩次,第一次是時光開始吞噬你的精力和意志,這意味著曾經勇武的英雄開始老去,而第二次是敵人的刀洞穿你的胸膛,這時候你再也無法撐起沉重的眼瞼,你會在疲憊中嚥下最後一口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英雄,在這個時代裡你給史官送去一個名字加上一車銀兩,哪怕是屠戮天下的暴君,在他的筆下也能寫出一個赤血丹心心繫蒼生的聖王。
世人只知道“箭矢”夜漣浚數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冷酷殺伐,彷彿那支利箭永遠鋒芒冷冽,永遠能震懾敵人,但是他知道自己老了,算不上英雄遲暮,他也不想冠上英雄的名號,因為英雄這個詞生而帶著各種光明偉岸的屬性,這些屬性註定了往往註定了結局,伴奏著輓歌。
他的私心開始肆虐,他開始著手權力更迭的事了,兒子們跟權力的衝突也令他感到苦惱。
他將小兒子夜黎送上了背離朝野的道路,卻給了他一個儲君的虛名,這個虛名之後不知道有多少算眼睛在盯著,明面上有朝野上的諸侯大臣,也有隱匿在陰影中的詭譎目光。
烈王朝這潭死水已經平寂了很多年,而汙濁在看不見的地方生長蔓延,夜漣浚拋下這樣一顆巨石,誰也不知道湖面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但是那些蟄伏在水面下的影子們已經等得太久,這一天的風起雲湧他們已經等得太久了。
他們會真正地出手,而且必然是密集的雷霆手段,目標正是風口中的“夜黎”,那個神秘的異瞳皇子。
這一場花宴夜漣浚高調把夜黎這個名字推到風口上,而這場暗流狂湧正是夜漣浚要的結果,陰影中射出的必殺之劍最終只能落在空氣上,因為那異瞳的主人已經脫離了這場局,而且歸期無期,或許很多無辜的人會變作冰冷的屍體,可是他們的枯骨之上會誕生一個全新的王朝。
比起夜黎的單純,這個當年他裹在鐵甲裡從草原上帶出來的孩子又顯得太成熟了,一種讓人忽略他真實年紀的成熟。
“父親……有些不對!”夜欽猛然打了個寒噤,顫聲說。
夜漣浚頓時神色一變,他從兒子的眼底看到了濃濃的驚恐。這種驚恐就是在數年前征討北蠻時他也不曾見到過,哪怕那一天八百騎兵面臨著敵人五萬精銳的圍堵。
“月亮好像沒動過。”柔和的月光如輕紗拂過夜欽的臉龐,他卻感覺到徹骨的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