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突然安靜下來,李煬心被往事移開注意,雲煙依然搗鼓著那碗藥湯,偌大的營帳只聽見陳繼發哈哈傻笑。笑著笑著他也覺得好像有些尷尬,但是突然不笑貌似更尷尬,於是機智的陳繼發憋著一口氣連續吐出十多個“哈”字才停下,險些斷氣。
“笑完了?”雲煙問。
陳繼發小雞啄米般點頭。
雲煙這才笑著抬起頭,突然把話題轉到一個毫不相關的地方:“你們都是六年前開始跟著我的,還記得麼,在修陽街末的那家酒肆,那裡的酒是價效比最高的,一碗桂花釀只要三文錢,續杯一文,但,這並不是我們穿越半個澤錦城來喝酒的理由……”
“老闆娘漂亮!還是個寡婦。”
“是啊,她是半淵人。酒肆開張的那一年,老闆娘的容貌傾倒了半個澤錦城的青年才俊,年輕的男人們慕名而來,酒肆裡的目光永遠是聚焦在老闆娘身上,文人君子們飲酒作賦,字裡行間總少不了對老闆娘容貌的讚美。武夫草莽們說話挑逗些,老闆娘也不在意,因為她看不見。都說是天公嫉妒,那張臉實在是太美了,美得無可挑剔,所以天公為了公平就奪走了她的眼睛咯。”
“老大你歪歪唧唧說了這麼多不就是想說我們為了老闆娘打群架那一回麼?”這次陳繼發腦子轉得快。
雲煙糾正他:“不是我們打群架,是你強要為老闆娘出頭被胖揍一頓,然後我和煬心為你出頭才加入戰局的。”
“屁嘞,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你們就是想英雄救美!”陳繼發說,“而且,你們加進來的結果就是咱們三個人一起被揍成豬頭。要不是巡衛到了咱仨就栽在那裡了。”
“你是見不得女人被欺負一股腦就衝上去了,我幫你是因為眼看著你就要被打死了……”雲煙頓了頓,“可是你知道煬心為什麼會出手麼?”
“也對哦……”陳繼發沉思片刻,深覺有理,他扭頭盯著李煬心:“老煬,按道理說理智到你這種四大皆空捨棄七情六慾的境界,想必也不會對老闆娘起色心,再說當時應該不難看出就算我們三個會分身也難逃痛扁的命運吧,那你為啥還……”
“因為他的夫人。”雲煙淡淡地打斷了陳繼發。
陳繼發望了一眼雲煙,又把驚愕的目光移到李煬心身上,“原來你結婚了?敢情是但是嫂子一腳給你踹出去的?”
雲煙搖了搖頭,他盯著李煬心低垂的眼眸,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李煬心陷入了沉默,這時候他才抬起頭,複雜的神情從他眼中褪去,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一段他從未提起的往事此刻娓娓道出。
“那張臉……酒肆老闆娘跟我亡妻有著近乎一樣的容貌。”李煬心說得很平淡,但是空氣在他的鼻間竄得很快,他的眼中彷彿出現了時空的黑洞,那裡倒映著經年的記憶,深邃而壓抑。
“什麼?你……”陳繼發瞪大了眼,剛想出言,就被雲煙用眼神阻止了。
“霽伐,你聽說過樊城兵亂麼?”李煬心並未理會撥浪鼓般搖頭的陳霽伐,他的故事依然在繼續,不急不緩,可是有著難掩的肅殺意味。
史書上只留下了寥寥數筆的故事,在這個時代是個禁忌。
樊城兵變發生在成帝八年,一個偏僻小城,從那裡湧出的災難險些覆滅掉整個王朝,那一場禍亂卻令朝野之上的君王都震怒,不得不釋出詔令封天下口,帝王的威嚴和武力將那件事情徹底封鎖在西北一隅。那一年皇帝砍下了十個史官的頭顱,第十一個史官秉持國毫筆時,依舊寫下了這件事,皇帝最終無奈收手,不過此後史書便被久封宮廷深處,待後世解封時早已時移世易。流入世人耳中的版本自然是經過朝廷粉飾過後的故事,文臣們用逆賊和兵亂掩飾了史實,那些駭人聽聞的真相即便偶爾流出,世人也只當是勾欄瓦舍的雜談。
此刻李煬心以一個親歷者的視角重述那段往事,故事從他嘴裡輕輕地說出,卻有如千斤之重。
“樊城是西北風沙境內的小縣城,一座半沙化地帶中的孤城,離樊城最近的郡也有三日的腳程,就連軍事地圖上往往都略過了這座城市,那個位置只有無邊的沙漠,尋常馬匹都無法跨越的荒漠。城裡人要出去,只能駕著本地的黃駱駝穿越黃沙,風暴大作時即便是駱駝也會在飛沙走石中迷失方向。有人說那裡是被拋棄的地帶,也有人根據傳聞瞎扯說那裡是地獄人間的交接,尤其是樊城兵變後,相似的謠傳愈演愈烈,可是於我,那裡是家鄉,那裡腳下是黃沙,空氣中是陰霾,可是人們的心是暖的。
樊城縣誌中記載過它的輝煌過往,那些輝煌也有所考據,其中一種說法就是當今的樊城就是前朝的十二郡的入口,彼時中原王朝的疆域囊括了整個漫沙原,那個時代漫沙原環境並沒有今天這麼惡劣,那裡屹立著著名的樓蘭古國,千百年前盛極一時的“絲綢之路”便由此延伸。後來樓蘭古國一夜之間離奇消失,舉世驚駭,各類史書文獻中有著上百種揣測和解釋,說書人口中又杜撰過無數個版本,可是沒有人知道真相,史實也隨之掩埋。從國史上看,那翻過的一頁,彷彿有天神的手將樓蘭古國從地圖上抹去,樊城恰好透過了指縫才得以留存,就連樊城本地的居民,也並不清楚這場變故,他們稀裡糊塗地躲過一場浩劫,倖存,然後被封存,被遺忘。
那一年淵教這個組織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的眼中,他們以樓蘭古國的覆滅威懾世人,那是一群信奉所謂“淵”神的瘋子組織,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在這個組織教義裡,神是隱居在深淵之中,掌控著天下蒼生的宿命,謂之淵神,他們自稱淵教。對樓蘭的覆滅,他們說那是天神的憤怒,人世間的腐朽和殘敗被深淵中的神收進眼底,神的旨意將降臨這個國度。起初,人們對這個由瘋子和騙子組成的團體嗤之以鼻,對於騙子們肆意編撰的故事不過給人們茶餘飯後增添了一點談資罷了。
可是第二年的冬天,正值壯年的蜀德皇帝突然駕崩,朝野劇變,與此同時,饑荒和旱澇席捲了大半個中原,天災人禍四起,朝廷兵變,諸侯反叛,飢餓和死亡的威脅下,底層人民揭竿而起,彷彿一夜之間那樣鼎盛的王朝走向了衰敗和傾頹,人民想不明白,帝皇想不明白,就連千百年後世的秉持真理的史官們,也不敢斷言否認這段歷史中湧現的“神蹟”。
當淵教的“半頭幽魂”旗幟在晴空下搖曳時,人們終於想起那些自詡神使的瘋子們,那群給樓蘭古國帶去毀滅的組織,這一次終於把災難撒播到整個國家。
蜀王朝德皇帝亥年春天,鍺錦城破,一支最強的起義軍攻破都城城門,蜀德皇帝於霽月長階自刎,太監們將年幼的新皇推上王座,代表王族交出權力。那個春天最後一縷涼風從鍺錦城離開時,“半頭幽魂”的旗幟插上了北城門的城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