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帝十二年,澤錦皇城,夜宅。
夜黎踮起腳尖把頭探出高樓的護欄,目光眺望遠方。
東方初曉,薄霧濛濛,天地在半邊旭日的光暈中連成一體。
夜黎今天起得很早,他本身也不是貪睡的孩子,但是這一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昨夜阿爸特意囑咐過他今早上要去迎接客人。整夜他都睡得很淺,很早的時候就被樓下窸窸窣窣的細響吵醒了。
夜黎很興奮,因為客人裡會有小妙姐,還有到訪的大人們。雖然夜黎不喜歡那些大人,但是他們帶來的各地特色美食能輕易收買少主的肚子。
太陽很快完全衝破地平線,天空上雲層逐漸明朗起來,一絲旭日的金光從雲層中迸濺出來。
清晨的第一縷風帶著青草香味的空氣迎面撲來,風中帶著些許花草的溼氣,打在臉上有陣清涼的感覺,夜黎深吸一口新鮮空氣,頓時睏意稀疏了許多。
距晨膳還有些時辰,夜宅裡煙火氣已經開始濃郁起來,陸陸續續有服飾華麗的王侯貴族們湧入夜宅。
很快夜黎的視野里人頭攢動,他站在夜家主宅“夜星樓”頂層,只要微微俯身整個夜宅景緻一覽無遺。
但他的目光只是在漫無目的地亂飄,他並不著急,只是有些無聊,按照主賓單上的時辰,小妙姐要到晌午時分才能到,而按照大烈傳統,禮物要等客人離去後才能啟封,還有很長時辰。
無聊的時候夜黎思緒就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
夜家上下都知道這位未來的夜家家主,甚至可能是未來大烈江山的主人,是個很奇怪的孩子。
夜黎從來不跟其他孩子一起登山淌水捉魚打雀,他總是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待著,雙手托腮發呆,夜家奴僕們都知道這位小少爺的習慣,夜宅前後都尋不見人的時候,準能在夜星樓頂看到夜黎的身影。
夜星樓是整個帝都最高的建築,二十樓高的夜星樓在入夜時分會準時點亮,那並非是人為點燃的油燈,而是鑲刻在樓底的“星芒引陣”改變了夜星樓周圍一層空氣結構,形成一層特殊的透射鏡覆蓋在樓體上,夜間暗淡的星月光輝透過透鏡,便被極大地放大投射到夜星樓,宛如一座通體璀璨的琉璃寶塔將夜空一角點亮。
趕路的旅人在深夜裡迷失方向,但是隻要向一個方向眺望,只要視野裡有高聳的燈火通明的建築,那便是帝都的方向。
有時候家僕們氣喘吁吁地登樓喚小少爺用餐時,夜黎正看著星空出神,在夜星樓大陣的放大下,皎月散落銀輝落將他小小的身體點亮,而那雙眼眸在星光的對映下有淡金色光亮閃爍,彷彿滿天星河都在眼底流轉。
倘若這一幕讓精通星相的星陣師看見,定然要把眼珠子驚掉。
“眸視皎月,是為群黎;隱星辰,是為王貴;映星河,是為帝皇。”
夜黎喜歡發呆,無論什麼時候都是。
夜傢俬塾首席儒師司徒斛直對此感觸頗深。
司徒斛直是前朝重臣,曾任瀚陽書院首席大學士,後來退休以後應夜家之邀到往教書。他一席灰白的鬍鬚垂落到腹部,再加上名字“斛直”諧音,因此學生們在私底下喚做“鬍子老師”。
在別的小孩都在跟隨儒師唸書時,夜黎經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有幾次在坐墊上低著頭睡著的時候哈喇子拉得老長,課本溼了一大片,斛直氣得大呼“頑木啊頑木不可雕”。
可是每一次儒師臨時檢測時候,夜黎得分卻是學堂裡最高的,第一次隨堂小測放榜的時候,司徒斛直的那副金絲鑲邊的眼鏡險些從鼻樑上滑下來。
他一臉痛心疾首的神色把夜黎喚到儒室內,語重心長的教誨一番。
鬍子說,少主啊,不知道的可以學但是你不能抄啊。
夜黎垂著頭,應聲如蚊吶般輕微。
你現在是夜家的少主,將來就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正主啊!
夜黎還是沉默,腦袋垂得更低了。
今日你抄襲課本,彼時你又能抄何物呢?
司徒斛直字字璣珠,聲淚俱下,可夜黎始終耷拉著腦袋。
司徒突然有些心疼,畢竟少主還只是十來歲的孩子,自己是不是太嚴厲了些。
這時候夜黎發出幸福的哼哼:“呼……呼……”
司徒勃然大怒,一根半尺長的竹板帶著凌厲的聲勢落到夜黎手腕上,留下一道通紅的印記。
夜黎吃痛,小聲爭辯說我沒有抄。
司徒冷笑說,《烈卉月注紀》我尚且只講授過第一章,你又如何做出有關卉月皇帝繼位後“三章約法”相關解答。
夜黎依舊低著頭說我通讀過幾遍《卉月注紀》和《初烈史》。
司徒不相信,當場出題質對,問題涵蓋卉月皇帝十年征戰和繼位後十年的歷史跨度,很多當朝學士都不能詳解,而十二歲的夜黎引經據典一一對答,竟與原作絲毫不差。
司徒啞然,許久長嘆一聲“少主天生慧根”。
很多年後,後世史學家整理夜悠君生平事蹟,編纂出《悠君事錄》一書,其中收錄了這件事,文曰:“君週歲時嗜學史,閱先帝諸史籍,解長師之棘問,慧根初顯。”
如果夜黎看到這個記錄絕對會笑出聲來,他根本沒有讀完《卉月注紀》抑或《初烈史》,他對史書感興趣那是後來的事,在年幼的夜黎眼裡,那些古板的史書不過是一個個無聊的文字和一串串陌生的名字拼湊成的晦澀難懂的雜文,相當乏味。
當時那些有關卉月皇帝的知識,是他翹了一個星期的課,在市井說書人那裡聽得津津有味,陰差陽錯之下就讓斛直老師給提問到了。
時值初秋,七月流火,對於地處南方的澤錦城來說,正趕上百花綻放的時節,一年中景緻的美在這幾日攀升到頂峰,其中更是以夜宅的“遍野霜紅,十里桂香”享有盛譽。
夜宅的“夜秋花宴”是帝城少有的盛大活動。
四百年前那位偉大的卉月皇帝喜歡各類奇花異草,早年他率軍征戰期間收集了大量名貴花草的種子,後來他登上黃金寶座後,用了數年時間將有“鋼鐵心臟”之稱的帝都澤錦打造成了一座“花城”,各異的異域植株給這座冰冷的鋼鐵堡壘帶來了生機。
每年初秋,皇帝都在帝都花苑設宴,宴請天下豪傑才子,縱酒狂歌賞花論草之餘,共議天下大事。
很多年後,卉月皇帝的設宴的花苑被改造成夜氏皇族的主宅,後來有“花城芳府”之稱的夜宅。而“夜秋花宴”也作為一個傳統傳承下來,只是宴請的人不再如初。
每年花開一個月前就有請帖從夜宅發出,請帖由家主親筆落墨謄寫,夜家輕騎專門派送,受邀者涵蓋國內外達官顯貴、名將名孺,更有不少貴族們慕名而來。
總言之,來往的人雖繁多,無一不是名門貴派,到往的貴賓給夜宅添上幾分氣派,卻再無卉月皇帝時期“布衣微言,直就三品之職;草莽淺武,而領萬眾之軍”的美談。
四百年後的花宴,淪為了一場儀式,只屬於掌握這個國家權力和財富的一小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