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稻子進行了好些日子,夏家幾父子每日都冒著晨露出發,踏著月亮歸來。
憑藉著麻利的手腳,紀松鶴已經把自己家的那幾畝地割完了,白日找好地方把稻穀擺好以便它們能嗮到太陽後,就帶著鐮刀去到夏家的地裡,挨著夏驚蟄就開始彎下身子,一茬茬的收割著那些稻穀。
期間,夏驚蟄不知道發現了什麼趣事,把紀松鶴叫了過來,兩人蹲在田裡,高高的稻禾遮擋了他們的身影,只露出一半的頭顱,晃來晃去地不知道在聊著什麼。
田家少閒月。
終於割完稻子後,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忙碌——整地放水準備重新插秧,必須要在立秋前完成,否則就會耽誤下一次的收割。新收回去的稻穀又要曬,好不容易插完秧之後又得開始掰玉米,拔花生,挖紅薯。農人就是這樣的了,靠天吃飯時時刻刻都在搶時間進行耕種和收穫。
一簇簇秧苗從旱地裡拔起扔到水田裡,再被一根根的插下去。田裡泥濘,穿鞋進去容易拔不出來,不穿鞋進去等再把腿拔出來稍不幸運就會掛著幾條滑溜溜的螞蟥。這玩意兒吸到面板上時沒有感覺,等被發現你又不能輕易拔掉他,粘乎乎溜滑滑的,抓都抓不住,得要用火烤才能把它弄掉。
一個個飽滿圓滑的玉米棒子伴隨著一聲聲“咔”的聲響就脫離玉米杆,一叢叢綴滿根莖的花生隨著一聲聲“撲撲”的聲音從地裡躍出,村裡人勞累了一整個春耕,盼著的就是這幾聲“咔咔”“撲撲”的聲音,這是豐收的聲音,是令人心滿意足的聲音。
紀松鶴家只種了稻子、花生和一畝玉米,在夏驚蟄家忙著掰玉米和拔花生的時候,他也已經把自家的花生和玉米收好,過去幫夏家一起收他們的農作物。
趕上村裡王嬸子家拜託他打個櫥櫃,因著是自村人加上櫥櫃好做,以他的技藝也就兩三天的功夫,他便答應了,給夏家幫忙幫到一半就進山伐木了。
柏山村什麼都不多,樹木最多其中又以松柏木為主,柏木結疤多,木材紋理看著不高階,價格卻比檀木橡木等要便宜得多,防水耐腐,對於只在乎功能又想價格低的農人來說是很好的選擇。況且對於柏山村的人來說,這柏木還不用錢,拜託紀松鶴打傢俱的若想直接要成品給紀松鶴付點伐木錢就行,若不想付那點伐木錢就自己去選好木砍下來送到紀松鶴家就行。
對於自村人,紀松鶴也不多收這點錢,就相當於沒有。況且他眼光好手藝好,自己選的還不一定有專業的木匠選的好,大家也就都讓他去選去伐,等著人把傢俱打好叫上門抬就行了。
紀松鶴向夏家借走夏驚蟄一天,帶著他進山伐木去。斧子重重的落在樹身上,留下一道道的裂縫。伴隨著一聲巨大倒擊聲,一棵參天大樹就轟然倒下了,片片落葉被震起,成群的鳥兒被嚇飛,撲凌凌地散開,留下陣陣喧叫,地上的小動物也惶然四處逃竄,慌不擇路,有幾隻兔子都撞到了樹木,卻還是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用粉粉的兔爪拍拍自己暈乎乎的小腦瓜子,然後繼續逃亡。
樹樁上的淺褐色的年輪清晰可見,由內到外一圈圈地蔓延開來。
“好漂亮的年輪啊”夏驚蟄輕輕撫摸那因砍伐而坑坑窪窪的橫截面,發出淺淺的驚呼。
“嗯,每一圈都是生命的印記”
紀松鶴把斧子放在一旁也蹲下來一圈一圈地撫過那些年輪,眼裡流過些許不忍但很快又變得堅定起來。
夏驚蟄知道紀松鶴像他爺爺一樣對於木匠這個工作懷有絕對的信仰,不管傢俱的大小,從伐木到成品完成,每一步他都是懷著十分認真以及十分尊敬的態度去完成的。每次選好木要開始砍的時候,他都會仰起頭顱,看著樹的頂端,雙手合十抵在額頭上,閉上眼睛在樹前站上一會兒。夏驚蟄小時候常跟他們爺孫倆一起進山伐木,見過他們倆仰頭雙手合十抵頭的樣子。
莊嚴而神聖,那是一個感恩者最虔誠的姿態。
這是紀樘教的,要好好對眼前這棵樹表示感謝以及尊敬。他在世時常說樹是有生命,一棵樹被木匠砍伐下來時它的生命不會結束,會在他們手中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而當他們木匠拿到那棵成為木料的樹時,就要認認真真地對待好每一塊木料,所劃過的每條墨線,所拉動的每一次鋸子,所推動的每一次刨子,都是算數的,浪費木料是對樹木的不尊敬。
對任何事物都抱有一顆敬畏與感恩的心,是紀樘給紀松鶴上的第一節課。
伐好木之後,兩人就各自忙活去了。
去皮,開料,劃線,開榫卯,拼裝。
三日的光景一晃眼就過去了。
夏家的玉米差不多掰完了,還剩一點就讓夏父和立冬掰著,夏驚蟄就在地裡推著玉米秸稈,把地整出來準備種別的。
紀松鶴也打好了傢俱,今日就等著人上門拿,過會兒就會過來幫夏家的忙。
夏驚蟄正期待待會兒能見到人呢,就看到夏不朽匆忙趕過來,說紀松鶴和王嬸子的大兒子夏土木打了起來,都被架開了還不算,還要趕上去打人,已經讓人去請村長了,但是他看紀松鶴的神情很不對,像是失控的野獸般瘋狂,想著紀松鶴和夏驚蟄關係好點,得來讓夏驚蟄趕緊過去勸勸。
夏驚蟄一聽,也顧不上玉米杆子了,一溜煙兒就往紀松鶴家走,路上夏不朽和他說了事情的經過。
話說這王家本來都把櫥櫃扛回家了,不過一會兒,王嬸子大兒子又扛著東西回來了。一張口就是滿嘴的酒氣,對著紀松鶴就說這櫥櫃是壞的,要求紀松鶴把銀錢還回來。這櫥櫃雖然壞了一點,但也不影響使用,他們可以留下,並且會給紀松鶴伐木錢。
紀松鶴看了一眼那壞的地方,是支撐那處的榫卯分開了,而且是人為破壞的,不嚴重再裝回去就好了。
但王嬸子的大兒子依然不折不撓,玩弄著櫥櫃壞掉的那處不讓別人動,說這銀錢必須得還回來,這櫥櫃也得給他留下。
紀松鶴題聽了,知道這人是來挑事的,自問平時也沒有得罪過王嬸子一家,卻不懂他為什麼要故意挑釁。最後表示錢會還給他們,但是這個櫥櫃得留下,說著就去移動那個櫃子。
沒成想,王嬸子兒子還是不樂意,扛起那櫃子就往下摔,櫥櫃瞬間分崩離析,之後還向那堆廢料重重踩上了幾腳,踩完還不行,還想往上吐口水,口水沒到地上,卻是落在了紀松鶴的臂衫上。在那剎那間,兩人就扭打起來了。
夏驚蟄聽到這就明白紀松鶴為什麼會想揍王嬸子大兒子了,這他孃的是在老虎頭上撒尿了。紀松鶴對於自己做好的傢俱是很尊重的,看他伐木前還要進行儀式就知道了。
夏土木幹啥不好,偏偏砸了紀松鶴最看重的東西。
夏驚蟄和夏不朽到紀松鶴家時,眾人逐漸作鳥獸散去,夏土木被眾人架著與夏驚蟄擦肩而過,不屑地看了一眼夏驚蟄。
院牆的門也沒有關,直接大敞著,村長從裡面出來,拍了拍夏驚蟄的肩膀,輕聲說:“他很生氣,好好勸勸他,我先去處理挑事的那個了”
夏不朽聽了,知道自己進去也沒用就跟著村長一起走了。
院落裡,紀松鶴揹著門口蹲坐在地上,一塊又一塊的撿著地上殘碎的木塊,這堆木塊生前應該受到很重的衝擊,榫卯結構都架不住的破壞力。
夏驚蟄走過去蹲下來,緩緩撫上紀松鶴的肩膀,暗暗用力拍著。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的,只能靜靜陪在他身邊。
“他毀了它,變成了一堆沒用的廢料”壓抑已久的嗓音響了起來,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指腹不停摸索著那些廢料。
驚蟄停下手上拍打的動作,看著紀松鶴落寞的側顏道:“那紀爺爺有沒有和你說過,樹的生命價值不是隻有在你們木匠的手裡才能繼續延續下去”
聞言,紀松鶴緩緩抬起眼眸看著夏驚蟄,唇角在剛才的打鬥中被打破,紅紅地往外沁著血。
兩人對視一眼,驚蟄的嘴角處的梨渦淺淺顯露,隨後低下頭去抱起那些剩下的木料,柔柔開口道。
“我娘每次去砍柴火的時候,都會說,你們啊要好好感謝這些樹木,它的燃燒給你們帶來了溫暖和飽腹,雖然它們是被燃燒了,但是你們吃了它煮出來的食物,感受到火光給你帶來的溫暖,它們成就了你,所以你們要好好活著,因為這份生命已經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了,它包含著許多份生命的重量。”
“所以啊現在你手下的這堆木,不是一堆破碎沒用的爛木,你可以把他拿來煮食物,可以把他拿來蓋房子,不僅僅只是成為你手中的一個傢俱,他是可以給你帶來飽腹,帶來溫暖,他的生命會一直在你身上傳遞下去的”
零零碎碎的廢料全被抱入懷中,少年頂著光站起來,身形被光芒細細勾勒出,臉蛋明明逆著光,卻依舊清晰可見。
紀松鶴一時間恍惚,透過直射入眼的光線,他又想起了十歲那個午後,小小的人兒拉著自己的雙手,很認真很嚴肅地說:“松鶴哥哥才不是衰神,不會克親,松鶴哥哥是驚蟄見過的最溫暖的人”。
明明啊,他夏驚蟄才是那個最溫暖的人,明明一直在溫暖著他。
紀松鶴攥緊手中的木料,眼裡的碎光一點一點瀰漫開來。
夏驚蟄猛地意識到自己話裡不對,低頭看著懷裡的木料嘟囔著,“啊,好像不能蓋房子了啊,都已經這麼碎了……”
“我餓了,我們去煮麵吃吧”
“用這堆木柴”
情不自禁地,就摸上了小矮人的頭,夏驚蟄的頭髮烏黑順滑的,摸起來很舒服。
“嗯”
梨渦綻開,笑意蔓延。
嗯,甜甜的,像棉花糖一樣的。
鬧劇過去,但夏驚蟄還是不知道王嬸子的大兒子為什麼要莫名其妙的來挑事。
直到第二天這件事在村裡傳開了,遇到夏不朽他才知道緣由,但他卻偷偷藏著,不和紀松鶴說。
那日村長把人帶走後怎麼問王嬸子大兒子就是死活不肯說原因,還是隔壁幾個整日和他混在一起的漢子說出大概原因。
那天他向心儀已久的翠兒表明了心意,並說要娶她,結果人家壓根不搭理他,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便是紀松鶴,來日是要做紀松鶴妻子的。
這哪能啊,王嬸子兒子是個想要啥就得得到啥,窩裡橫的人,那紀松鶴有什麼好的,仗著自己模樣好又有一門可以吃飯的手藝就佔了村裡大部分姑娘的芳心,他早就覺得紀松鶴是眼中釘,肉中刺了。
又來這麼一茬一下子就被刺激到了,當晚就去買醉,第二天宿醉回來剛好看見他弟扛著櫥櫃回去,越看越起火,頭腦發脹就扛著櫃子到別人家的挑釁了。
不怕死,結果撞槍口上了,雖僥倖沒有被打得很嚴重,但這樑子是結下了,別說紀松鶴,就算是村裡人都要說上好久的。
村裡事村裡說,但眼下也沒多少閒時能浪費的,家裡田多勞力少早期插秧又耽誤的這會兒連玉米都還沒掰好整地。
直到幾天後,夏土木不知得罪了誰被揍得滿身傷痕,這件事才又當個飯後談資被提起來。夏土木對外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到的,但有人不信,誰家好人摔倒能摔成那個樣子啊,鼻青臉腫的,一看就是被揍的。有人說是紀松鶴揍的,有人說是得罪人太多,在外面被揍的。
紀松鶴在村裡的口碑一向很好,不然不可能僅憑樣貌好就有那麼多的姑娘喜歡他,況且人家當天是直接當場就和別人扭打起來,都被架開了還要衝上去揍他,大家都相信他不是會在背後搞小動作的人。實在猜不出來,所以大家都比較相信後一種說法。
就連夏土木自己都不知道是誰打,好面子才對外說是自己摔的。
他這幾天因為翠翠和村裡人因為他和紀松鶴的打架的事情紛紛都在背後議論他,又被村長狠狠地說了一頓,都鬱悶死了。天天到鎮上買醉,昨晚回來的時候在村口被人套上麻袋就是一頓揍,他喝得醉醺醺的,接連幾下就把他打得暈頭轉向的,哪個方向都分不清。
那人打完後也不管他,麻袋都不扯,把他扔在田埂上就走了,最後還得他自己撤掉麻袋帶傷坡腳地摸回家,連句委屈都找不到人說。
別人不知道夏土木是被誰揍的,但是木槿言一定知道。夏驚蟄這孩子護短,誰惹了他的人他就揍誰,偏偏這惹的還是他最看重最喜歡的人。它才不管什麼小人不小人的,誰惹了他的人,他就要替那人出氣。
小的時候,夏不朽因為個子小經常被村裡同齡的孩子取笑,一堆比他高的小孩子推搡著把夏不朽逼到樹根底下,嘴裡嚷著:
“小矮子,你可真矮啊, 都沒我肩膀高”
“你這麼矮你娘為什麼不給你吃多點”
諸如此類的話充斥著不朽的耳朵,是立冬和驚蟄衝進去推開那些孩子,把不朽拉出來,護著他,替他出氣。說急了,那些孩子便推搡著扭作一團,但是驚蟄和立冬緊緊護著不朽才讓他一點傷都沒受到。當時帶頭欺負夏不朽的就是夏土木,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本性一點沒改還是愛挑事,如今又招惹紀松鶴,這頓打得不虧,是夏土木應受的。
村裡事村裡說,但也沒被說多久,地裡還有活要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