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133野孩子

我是個野孩子, 十歲以前, 我一直在京城北郊的破廟裡住著,和一群流浪漢一起討生活。流浪漢裡沒有好人, 他們坑蒙拐騙,奸狡滑稽,他們為了一個沒有變餿的饅頭揮拳相向,也可以為了一個略微體面的女人順從服帖,伏低做小。當然,目的無他, 只是為了睡那個女人一覺。是的,只是這樣。

看北城的那個青樓前任紅牌,月彎, 男人們看她的眼神恨不能撥透了人家身上的衣裳, 我略微掃了一眼, 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我不欣賞那個女人,男人們便嘲笑我,“你小子,不懂這種女人的妙處......”

我懶得與這群懶漢辯駁,他們如今都被貧困與飢餓壓迫得面目全非, 漢子們正當壯年, 卻無家無業, 唯有似野狗一樣討生活。這樣的日子常年以往,早已教人辨不清他們過去曾經都是我大項朝戰爭裡的英雄。

他們說我是被人遺棄的,就遺棄在軍帳外頭, 沒人知道我母親是誰,但軍營無女人,想深了,唯有軍營外頭那便宜的一條花街了。我不願意想深,我寧願當作自己是孤兒,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若是我母親是外頭某個可憐的花姐,我父親是軍營中某個下等兵士,這樣的人生,教我更難受。

春秋又過一度,我十二歲的時候,殷庭的大將軍崔綱走馬歸來,那一日,金陵城內外結綵張燈,四方的姑娘小子們都往城裡跑,也包括我們這裡的一群懶漢們。他們說:“崔綱征戰南疆,整整七年,斬南疆叛將首級,逼對方獻上白旗,時隔七年,今日榮歸。”

我不太想去看這位大將軍如何威風,我想,終有一日,我也會成為一個大將軍,指點江山,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我不動,那個傷了一條腿慣常縮在破床上的狗頭軍師李長青在我身邊搖扇子,“小子,你該去看看,崔綱英雄蓋世,有昔日楚霸王的風采。”

我並不信他,甚麼楚霸王,敗軍之將罷了。不過崔綱是勝者,這點是教人仰慕的。我從床底下摸了一條麻繩出來,今日河邊人少,我正好去蕩個鞦韆。我摸出自己小了一個腳指頭的鞋,吧嗒吧嗒往外頭跑,後頭李長青說:“去吧,去吧,去了就不要回來了,去吧。”

我往河邊走,誰知隔壁小巷湧來四五十難民,一齊朝北城跑過去,我盯著他們背影,這不是我們的人吶,我跟了上去。誰知,因為我這麼一次的多事,就要改變我的人生。

崔綱很威武,鎧甲加身,他騎一匹深棕色的馬,我隔著人群看了他幾眼,再轉眼的時候,我看見了他身邊的小姑娘,她是崔蓬蓬。

崔蓬蓬很白皙,一雙眼睛尤其大,我盯著她看的時候,她還朝我笑了笑。是了,她有酒窩,不過只有半面酒窩。那小姑娘騎在馬上,微微仰著頭,驕傲極了。

‘嗤’,馬兒一聲長鳴,崔綱的馬受驚,用頭去撞周圍的人,崔蓬蓬就在他身側,兩匹馬眼看就要互相踩踏在一起,我用一根繩子套住了崔綱的馬頭。等周圍安寧下來的時候,那一幫子流民已經不見了,崔綱戰馬的屁股上插了半截匕首。

我不想做英雄,收了繩子轉頭要走,那頭傳來一個清脆無匹的聲音,“嘿,你叫甚麼名字?”

我回頭,那個穿紅衣的少女指著我,“我是崔蓬蓬,我爹是崔綱,方才多謝你,你叫甚麼名字?”

我沒有甚麼名字,我被拋棄在軍營門口,後來這支部隊被擊殺,我們都成了降軍,作為殘兵敗勇的一份子,我們既回不去大項,又與殷人格格不入。那姑娘極為英氣的眉眼睃著我,我不自覺抿了抿嘴角,“我......”

我想說的很多,話到嘴邊,只一句:“我是個孤兒,沒有名字。”

那姑娘望她的父親,“爹爹,他是個孤兒,不如我們帶他回家吧?”

回家?

我長到十多歲,南北飄蕩,何曾來有家?

小姑娘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她父親,崔綱則看著我,我回望過去,我並沒有說謊,為何要懼怕。

他們真的領我回去了,崔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崔蓬蓬則不然。她話很多,每日都問我,“蘇幕,你喜歡我給你起的名字嗎?”

“蘇幕,你真的沒有家嗎,你的父親母親是誰,你也不知道嗎?”

“蘇幕,我約了李絳去摸魚,你去嗎?”

“蘇幕,咱們去演武堂打架,你別讓我,我感覺自己這幾天有進步了。”

......

崔蓬蓬的話真的太多,以至於聽見她說話,我只想以沉默回答她。但如果她不說話了,我又會偷偷看她,因為她不說話,那就一定是遇上煩心事了。

崔蓬蓬的第一次徹底沉默,來自於她的那個先生。

魏先生是前朝的進士,學富五車,老頭子學識頗豐,我偶爾在書房外頭聽講,都覺得受益不少。可蓬蓬不喜歡他,說老頭子惹人煩,看見他就心煩氣躁。

在崔蓬蓬三番五次的折騰之下,魏老頭終於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年輕先生,他姓葉。崔蓬蓬終於安靜了,此後的小半年時光裡,鮮少聽見崔蓬蓬吹毛求疵說她這位新的先生的壞話,她成日與天香神神秘秘的,天香說,她家的小姐給那位先生親手作羹湯了,又說,她家小姐將自己親手做的六角走馬燈送給葉先生了。

我自小生活在男人堆風月場裡,對這些女兒家心思清楚得很,甚麼學識、甚麼見地,都抵不過她那位先生的那一張臉。

崔蓬蓬有了憂思,有了愁緒,有了傷感,我通通在旁邊看著,但我不想去點醒她,一個閨中小姐的生活是那樣寂寞,沒有必要把她的一點點春景都給扯破抓壞了。

但我不知道以後,如果早知道以後是這樣,我會早早告訴相國大人,說那個窮酸書生對他家的小姐有非分之想。

......

非分之想,或許我也是有的。

崔家傾塌後,我想帶著崔蓬蓬回我的家鄉,過上新的人生。

可她不肯,我當時真想一手掐死這個愚蠢的女人,跟著姓葉的,她能得甚麼好。

我墮了她的胎,這孩子本就不該有,她恨我了。

不過恨我又如何,她還不是一樣恨她的葉先生,可恨又如何,還是抵不過她愛他。

她對我的恨來得毫無緣由,就如她對他的愛一樣,毫無緣由,百死不悔。

真教人嫉妒啊,他們又生了一對孩子,我遠遠去看過一回,兩個孩子都不像崔蓬蓬,都不像她。

舊年冬天的時候,崔蓬蓬一個人上了龍門葉家寨,她來時一個人,葉姑娘給我送信,說我昔日的小姐來了,叫我來喝雪水泡的梅子酒。

蓬蓬長大了,她有了一種成熟女人才有的味道,這種味道與她昔日的少女氣息南轅北轍,我靜靜看她,她說:“蘇幕,你是罪人。”

我低頭笑,“是啊,我是罪人。”

她說:“你不該落了我的孩子。如果你沒落我的孩子,我......”

“如果你生了那個孩子,你會與他更愉快些?還是說,你會帶著那個孩子嫁給我?”

外頭雪花碎碎的,我撇過頭去,瞧見她如今模樣,我竟想落淚。

我臉上輕輕刺痛,我原以為是風颳雪割,這樣的天氣,像極了我帶她自金陵逃回陝境的那一年。那一年,或許是我與崔蓬蓬離得最近的那一年。

昔日的女孩子變成了今日的葉夫人,我站起身,“好了,等化了雪就回去吧,撒嬌也要有個限度,哪家男人喜歡女人成日裡往外頭跑還與別的男人單獨喝酒的?”

我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轉頭要走。

後頭的女人說:“蘇幕,二十年了,父親去世整整二十年了,你幾時與我回去崔府看看?”

我回頭看她,笑說,“蓬蓬,我每年都有回去的,只是不與你一起。”

風颳雪吼,我只聞腳下的冰雪之聲,後頭那個女人的聲氣漸消,再回首時,來時的腳印子都已被新雪掩埋,只見我離開時單向的腳步。

原來,我們從來都是不同路的。

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不準備再寫了,作者準備申請結算,完結以後就不能再做修改了。今天奉上最後一段,蘇幕的番外,風雪歸途。

感激各位,感激各位陪伴過作者的一段征途,但聚散終有時,若各位讀者大大們捨不得作者,請支援作者的其他書,(微笑)。作者一直在寫,希望你們一直都在,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