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崔蓬蓬。我爹是崔綱, 他曾經是大殷朝的相國大人, 而我是這雄渾崔府裡唯一的小姐。
我又做了瞎子,甚麼都看不見, 就連嗅覺,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好了。
一個月之前,龍門薜蘿院裡生了一場大火,在閣樓上,困著與我青梅竹馬的男人。
蘇幕武功不低,我原以為沒了我做負累, 他能從閣樓上跳下來,可是他沒有。我在下頭喊他的名字,“蘇幕, 你下來!”
我一直喊:“蘇幕, 你給我滾下來!”
我扯開嗓子, 我知道他一定聽見了,可他就是不下來。
葉少蘭在我身邊站著,我壓著火氣,問他:“你們把蘇幕怎麼了?”
白袍的玉面郎君只是輕輕轉過臉去,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很愚蠢。我點頭, “那好, 我自己進去找。”
我也不知道能怎麼找, 這裡別說清水,就連口水井都沒有,我瞟到院中的花壇, 那裡有剛剛翻起的花泥,我抱起一團花泥就往自己身上砸,泥土很臭,或許還帶著一點其他腥臊的汙糟味兒,我捧起一團黑乎乎又粘手的泥巴就往臉上塗,我知道臭,可我來不及去感受這樣的骯髒臭味,就躥進了閣樓。
落玉在清點蘇幕帶來的一點點糧草,小桃在牽馬,她準備領我回去,葉少蘭不願意理我,他的眼睛依舊紅通通的,似在怨恨我那一巴掌來得毫無緣由。他們各懷心事,我帶著滿身的泥巴衝進了火場。
我其實一點都看不見,火光熏天,裡頭又有枯木的濃煙,但我知道地形,我來過薜蘿院兩回,我初次從京城逃出來的時候,蘇幕也是帶我在這裡住下的。
一樓根本沒有人,連那個紫衣婦人王媚娘也不見蹤影,我就知道那女人很奇怪,明明是殷人,卻整日裡和蘇幕來往甚密。這次蘇幕被困,絕對又有她的功勞,好呀,古人誠不欺我也,越漂亮的女人,越會撒謊。
許語冰說得沒錯,我有一腔孤勇。
我崔蓬蓬藉著我的一腔孤勇,真的衝到了二樓房間裡,蘇幕在牆角一動不動,我喊他,才開口,卻發現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我只好跑過去扯他,蘇幕突然蜷縮成一團,我滿身泥汙,或許他是不認識我了。
我拍了拍蘇幕的腦袋,他過去最煩我碰他的腦袋,他說,如果我再碰他腦袋,他就碰我的腰。雖然他有些不可理喻,又常常避開我的偷襲,可他說了,我是第一個碰他腦袋的女人。
我扯蘇幕的身子,咱們到視窗就好了,咱們跳下去,就算摔個殘廢,也比在這火裡活活燒死強。可他動也不動,我是如此憎恨我成了如今這個瘦弱的崔蓬蓬,換做我以前,別說我兩隻手一起扯他,我就是一隻手,也能將他推出去打兩個圈兒。
我彎腰拉蘇幕的手臂,“走啊,蘇幕你倒是動啊,蘇幕,你動啊!”
我抬起蘇幕的腦袋,滿身泥汙的往他身前一湊,他鼻尖在流血。我的蒼天,蘇幕向來冷硬的手臂此刻軟綿綿的,不知是被灼燙的,還是他病了。
外頭有人在喊:“崔蓬蓬不見了......”
我心灰意冷,我拉不動蘇幕,他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難道要被我這個禍害累死在這小小風月一閣薜蘿院裡。
窗子被掘開了,原本蘇幕已經將窗子闔死,依舊是小桃,她也不知道從哪裡潑了一身水,溼淋淋的,“姑娘,我們走......”
我指著蘇幕,聲音乾巴巴的,“帶他走。”
這場景何其相似,那日在風月樓,我也是同小桃說,帶他走。只是那回昏迷的人是葉少蘭,今日則成了蘇幕。
小桃上回抓葉少蘭的時候,乾脆果斷。
今日她不肯了,她只來抓我,“姑娘,走!”
我撲身抱在蘇幕身上,蘇幕是最愛乾淨的,要是被他知道我一身花泥這樣撲他,他指定要立即去洗五回澡,然後三天不見我。
我與蘇幕抱在一處,又躲在牆角里,小桃在視窗拴著繩子,根本拉不到我。她要拉我,只能解開麻繩跳進這濃煙滾滾的屋子。我不是想禍害小桃,我當時的想法是,如果蘇幕因我而死,不如我也死了算了,就當我同他賠罪。用我的命。
我不知道小桃是怎麼想的,她真的跳進來了,我和蘇幕一同被丟在地上的時候,我爬過去看蘇幕的臉,卻發現怎麼都看不清了。
我手摸蘇幕的臉,我摸到他的嘴唇,摸到他的鼻子,還好,他有呼吸,他還是活著的。等我再往上摸,摸到他眼睛,或許我的手太髒了,我刮到一點點溫熱的淚。
......
是的,我瞎了,瞎得並不冤枉,因為我上回落孩子之後,就瞎過一回。這一次,是我自找的。
如今我隨楊半仙住在他住的地方,聽說他一直住在龍門的一個山寨裡,我問小桃,“這是不是葉姑娘曾經住的那個地方?”
小桃扶我,“聽說葉姑娘是這寨子大當家的。”
明兒也隨我來了,我問她怎麼不在王府裡待著,這天氣冷了,聽遠處滾來的風聲,隔不幾日,就要入寒冬了。明兒說:“姑娘眼睛不好,明兒得陪著姑娘。”
當日裡我是半瞎不瞎的,人影子湊近了,我還能瞧見模糊的光線,如今可好,徹底成了一個睜眼瞎,別說在我遠處晃悠,就是湊到我面前來,我也是瞧不見的。
這日,明兒給我念書聽,她問我想聽甚麼,我說西廂。西廂好啊,崔鶯鶯和張生,同為相府小姐,崔鶯鶯的命可比我崔蓬蓬強多了,人家大小姐當著,只等張生順利高中回來,就可以成親啦。明兒給我念長亭送別,我偏著腦袋,說:“其實張生不走也沒甚麼,只是中了狀元更有底氣一些,名啊利啊,說到底無非只是為一樁......”
明兒問:“哪一樁?”
我回她:“男人的尊嚴。世上的男人啊,都是喜歡自己站在高處的。”
有些事情聽起來理應如此,但其實也不盡然非要如此,哪一對年輕的戀人經得起如此蹉跎,分別個三五年,也就慢慢忘了彼此了。
屋裡有人來了,明兒起了身,我問:“來者是誰?”
那人說:“蓬蓬,我來看你。”
聽他聲音,我倒是好笑,“蘇幕,你生病啦?若是病了,正好請楊半仙替你看看,他是前朝的御醫,診費不低,替你看診的話,一次一千兩。”
蘇幕在我身邊坐下了,他的語氣很緩慢,聽起來很憂傷,“蓬蓬,李絳前幾日差人來問你的情況,她想接你去西海皇城住,你......?”
我想我聽得懂蘇幕的意思,我一手擱在桌上,“蘇幕,我是個瞎子啊,走動不方便的。”
他拍拍我的頭,“那好,我改日再來看你。”
蘇幕從火場中活下來了,他很平靜,後頭除了薜蘿院的那個美婦人不見了之外,也沒聽說還有別人受了牽連。我有點困惑,按理說,蘇幕不是這樣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的人呀,我懷疑蘇幕憋著一口氣,但這口氣他要出在哪裡,我又摸不著頭腦。
蘇幕走後,小桃端了藥進來,說:“家主晚間會過來,姑娘現在要不要歇歇?”
“我不累,許家哥哥要過來啊,我怎麼聽說咱們許一季許先生是不肯踏進這寨子大門的?”
小桃笑,“姑娘這都是聽誰說的?”
我手摸在藥碗的邊兒上,搖頭道:“你也不出去看看,外頭的楊半仙、秦廚子、柺子李,還有算盤黃,他們哪一個不認識咱們許先生。”
我覺得好玩兒,又低頭笑起來,“許先生真可憐,明明不想再來了,這頭為著我,還是得來。嘖嘖,這要叫楊半仙那幾個老頭笑死了......”
門口吹來一絲絲冷風,小桃沒有吭聲,我說:“桃兒,你覺得不好笑嗎,你家老爺怎麼總是被女人逼著走,真是那個甚麼,哦,英雄難過美人關。”
小桃還是沒有說話,那頭傳來一個不濃不淡的聲音,“崔蓬蓬,你個小瞎子,你是美人嗎?”
我轉過頭去,那人說:“我都聽見了,你轉過臉去有用嗎?”
作者有話要說: 然而...我都看見了,你們撤回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