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極聰明的人, 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
在我落榜的第二年, 我又落榜了。
母親還是笑著安慰我,沒關係, 來年再考。
我耐著性子,笑著回她,好的。
我心裡是那樣急躁,我曾經以為我應該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我以為我會連中三元。可我的好運氣,止於五年前的舉人了。
我考不中進士, 別說狀元榜眼探花郎,我連個進士,都考不中了。
今年已經是第六年, 我今年已經二十一歲, 若是明年去考, 我就二十二歲了。
二十二歲,其實還年輕,但我不甘心。因為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就是二十一歲蟾宮折桂。
是的,他就是陸青羽,如今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
我曾經是那麼的雄心萬丈, 我以為憑藉我的智慧, 我會力壓他一籌, 在更年輕的時候,贏得獨中魁首的榮耀。很可惜,一切都沒有了。
這樣也好, 我不再爭強好勝,我歇了心思,反而輕鬆。
再入會試的時候,我心裡平靜得有如陪同窗談天,也有如在月下靜坐。
這一年,我成了。
我人生的第二十二個年頭,在我剛剛過完了我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我中了進士。
等到了殿試,金殿之上,我終於見了我朝的皇帝,那是個蒼白削瘦的中年人,我知道,這種人不喜人話多,所以在另外幾個同科侃侃而談的時候,我是安靜的。安靜沉默得有如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可我知道,皇帝看到我了,他看到了我們每一個人。
論學問,我不輸於他們任何一個人,可要論家世,我比不上這金殿之上的任何一個人。殿試之後,白皙冷清的乾元帝看向紀明澤,他在問紀明澤的意見。
紀明澤笑一笑,說:“葉清臣文章寫得好,相貌也好,點個探花郎再合適不過。”
我低著頭,探花也好,總比踢到二甲去出路要好,再不濟,我還能入個翰林院。
我的手藏在衣袍之下,微微發抖,那是激動得發抖。縱是如此,我依然面目平靜,只是在大殿中靠後的位置站著,我沒有過於欣喜,因為我方才的一舉一動,都是被人看著的。
那位寡言少語的帝王正在看我,我在殿中站立了一個時辰有餘,我腰板挺直,不卑不亢,其實我累得很,但前途就在眼前,我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紀明澤已經開始記錄名冊,我以為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之時,皇帝卻說,“多少年沒出個少年折桂的狀元郎了......”
皇帝說話聲音不大,我聽在耳中,卻猶如黃鐘大鼓。我被唱名了,“一甲頭名,葉清臣。”
我本布衣,苦讀十餘年,此時此刻才能昂首挺胸從一眾權宦子弟中走出來,我左手邊的那位聽說是吏部尚書家的孫子,再左邊那位,他的叔父是湖廣總督,再再邊上那位,他的親兄據說是位封疆大吏。
周圍的虛光片影如家中門口淌過的小溪一樣在我眼前淙淙又匆匆,我腦中浮現了我這二十年的艱難,和我學業優異之時,偶爾才能展露的讓人無法輕視的驕傲光芒。
其實從大殿這頭走到大殿中間,沒有幾步路,但我走得很緩慢,因為我要數一數,數一數我葉清臣從貧寒抵達人生巔峰時,究竟要走幾步路。
後來我回想,從聽見唱名開始,我抬腳從大殿邊上走到大殿中間,統共走了二十三步。我暗自搖頭,怎麼就不是二十二步呢,正好對應我的年歲呀,為何還多了一步。
苦了這些年,我終於蟾宮折桂,我儘可以以此告慰父親的亡靈,也可以光宗耀祖庇護家裡的母親。瓊林宴上,觥籌交錯,我見了一位又一位的大官,喝下一杯又一杯的佳釀,酒是狀元紅,清甜甘香。
可我發現,美酒入了喉嚨,我心中歡喜之餘,更多的竟然是苦澀,因為沒有人知道我這一步走得有多艱難。
人生有四喜,我有了金榜題名,衣錦還鄉時,母親熱淚盈眶,其實她的眼睛已經不好,她握著我的手,“臣兒,你再娶上一個好的妻子,我去地下也同你爹有個交代了。”
我伸手去揩去母親的眼淚,我當然要娶妻子,我要萬人之上,我要世間最美的嬌娘站在我身旁,喚我母親,“母親大人。”
我得了狀元,我便有了條件,如今我葉清臣是天子門生,誰又不多看我一眼。
我等了太久,久到我快要放棄,才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抹曙光。
紀明澤找上我,這位年輕的大學士同我說:“岳父大人要回歸,如今陸青羽心思不在朝上,只剩一個崔綱。”
我雖與紀明澤有些淵源,可黨派之爭這等大事,我還沒想好。我說了實話,“陸相狡,崔將軍正,他們一正一黠,相宜的很,如何得破?”
紀明澤不與我說這個,他問我:“你有字否?”
我回他,“及冠之時,家裡從前的先生來賀,曾賜下小字。”
他問我,“叫什麼?”
“少蘭。我小字少蘭,先生說取‘少年郎君足風流’之意,希望我莫要虛度了春秋。”
我回得認真,紀明澤卻笑,他說:“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擷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閒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女,伴的是金釵客,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遊州。”
我沒有說話,紀明澤高門出身,又娶了費銛之么女費幽雲,他少年才子,錦繡堆積,如何能與我比。紀明澤笑笑,“我年輕的時候,書讀得也好,我十五歲考中舉人的時候,我家裡人同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那時候覺得他們在說笑話,我大殷朝還有比我還年輕的舉人?我不信。”
他說:“其實真的有,說出來或許你不認識,他姓許,字一季,名語冰。”
“許語冰?”
我自然是不認識的,便問了一句:“是否還在世?”
在我的觀念裡,如此出色的年輕人,怎麼會沒入仕,如果入仕的話,又怎麼會從未聽說過此人名諱。
我以為許語冰是昔日的風流人物,或許曾經風光,今朝已成塵埃,埋在史冊裡了。
紀明澤嘆氣,又看著我笑,“瞧瞧,這就是年輕人的傲慢,若是許家那位知道你這樣說他,或許他真的會氣死在家裡。”
那人還活著?我問:“那這位奇才如今居於何處,是否做了隱士高人?”
紀明澤搖頭,“不,他做了有錢人,富可敵國。”
我不知道這些和我有甚麼關係,他說了這許多,我唯一關心的是真的有人比我更早中舉,這說明我不是獨一無二的。
思及此處,我又暗自好笑,我憑什麼認為我自己就是獨一無二的,別說那位姓許的前輩,就連眼前的紀明澤,也一樣是十五歲中舉的少年才子啊。
“覺來時滿眼青衫暮,抖擻著綠蓑歸去。算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紀明澤問我,“少蘭,你的歸處在哪裡?”
歸處?我過去很少想這個問題,我以為我考中狀元,萬事皆休,然後我的官運和錢財會綿綿不斷滾滾而來,我會入相登閣,我以為......
是的,都是我以為。但我以為的,都沒有來。
經歷過短暫的花團錦簇與恭維祝賀之後,生活歸於平靜,我依然窮困。聽說翰林院編纂的月俸,是每月八錢銀子,而在京中稍近的地方租賃一個小小院落,是每月一兩銀,若要買下來,八百兩。
哈,八百兩銀子,我上哪兒去弄這八百兩,我想讓母親入京,隨我過好一些的生活,我卻發現,我連自己的溫飽都尚且艱於維持。原來,即使我中了狀元,在京城這爿地上,我還是一無所有。
“少蘭,崔綱家裡缺個先生,你若是同意,我便舉薦你。”聰明人的話都不必挑得太明白,他說:“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大壩亦可毀於蟻穴,崔府就是你真正改寫命運的地方。”
我向紀明澤投誠了,或者說我向命運投誠了,因為我原以為的、我中了狀元之後所能觸及的人生巔峰,在命運面前,脆弱如同一場笑話。
我應承了他,入崔府做個西賓。
作者有話要說: 會試之後,皇帝會在金殿之上進行殿試,就是定論一甲前三的名次,狀元榜眼探花郎。咱們的小李探花李尋歡家裡,就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月下有佳人,李尋歡簡直一馬當先,名字都比別人好聽。
再者,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一位十三歲中舉的奇才,並且得了解元,是的,他就是唐寅,唐家大才子,唐伯虎......
前文中紀明澤口述的一段詞,出自關漢卿《南呂.一枝花》。
另,本書大結局正在緊鑼密鼓的製作中,各位大大敬請安心等待...(呃...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