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留下幾張借據, 我篩選了一番, 找出一張數額最大的,便直接討要上門了。
我出門之前, 靈芝同我說,“你倒是會討要,許家最有錢,你一口下去,能連本帶利要回來,最後成一個京師富婆也是可能的。”
我哪裡想討要利息, 我只想把借據上的三十萬兩銀子要回來就不得了了。
此刻我就站在許家家主的身前,我手裡有借據,上頭還有許家的印章, 這白紙黑字, 又不是我誣賴他, 他總會把錢還我的吧。
面前的男人拿著借據,扭頭就走。“誒,別走。”我一把撲上去,那人轉身,我撲到他手臂處, “東西還我。”
那人側目, 與我四目相對。
我終於瞧清楚他的臉, 這是一張保養得宜的臉,我簡直看不出來他的年紀。傳聞許家將近二十年沒換過家主,這樣說來, 他的年紀應該已近不惑。陽光這樣烈,我盯著他的面頰,能夠看清楚他臉上細微的毫毛,卻瞧不出他的年紀。
說他四十開外,我是不信的。
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借據,“許......許家家主,這個借據......”
我又開始口齒不清,因為對著這麼一個稱得上俊美的男人,我實在沒法子叫他一聲老爺。這樣一聲喊,我老是想起那些大腹便便頭髮稀疏年紀知天命的那一撥老頭子,例如我爹當年麾下的一個極好酒色的前鋒將軍。可,這些與面前的男人不沾邊,通通不沾邊。
其實靈芝同我說過他的名字,他姓許,名語冰,字一季。他的故事我大致知道一些,因為許家家主其實同宋國舅舊日裡就有些牽連,當然,同陸相也有關係。
靈芝是陸相家的人,自然不會說陸相與許語冰的舊日恩怨給我聽,即使要說,也是省略了過程的。唯一避不開的一樁,就是當年葉姑娘險些嫁了許語冰。
當年的舊事已不可尋,葉姑娘如今成了活死人,成日裡昏睡,除了還在呼吸,已經同一個死去的人沒有甚麼分別。我不知道許家家主清不清楚葉姑娘的近況,但舊日身邊的人半死不活,任誰都是不好受的。
我爹說我任何事都寫在臉上,此刻我看許家這位掌家者的眼神就不對勁了,大概是同情,或者是憐惜。
男人看著我笑,說:“不知在下有甚麼值得崔姑娘同情的?”
嘖嘖,看看這人,敏感又多疑。即使是我在揣摩他的舊事,可他這樣戳穿我,於他又有甚麼好處。我仰起頭,“許家家主,您是不是這些年太過鬱郁,人都不好了?”
如果靈芝在我身邊,大概會撲過來捂住我的嘴,天知道我會這麼惹人嫌,見人一面,就開始戳人舊傷疤。
那人不同我計較,只招來一個丫頭,“帶崔姑娘去休息。”然後看著我,“若是崔姑娘放心的話,這借據先擺在我這裡,今日時候不早,有話明日再說。”
我抬頭看斜陽,確實快要日落,我點頭,“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丫頭領著我離開這間屋子,走向另一個方向,我嘆口氣,雙手捏在袖子裡,步履有些緩慢。其實我不放心借據擺在他手上,但我不能說。
如果許家執意不還錢,我也是沒有辦法的,所以我選擇信任。既是對於許家錢財雄厚的信任,也是對那位迷一般的鮮少露面的許家家主表示信任。
丫頭帶著我去了一處小院落,裡頭搭著葡萄架,葡萄架下是搖椅,我瞧著喜歡,便伸手摸了一摸,丫頭回頭看我,說:“崔姑娘晚間就在此處休息,會有人送上膳食,如若家主召喚,會有人通知姑娘的。”
說罷,那領路的丫頭就要走,我踏進屋子,心中只得一個想法,許家果然有錢。
地上鋪著鮮豔厚實的羊絨地毯,這種地毯我曾經在李絳的宮殿裡見過,她做了李夫人之後,項帝為了換取她的情報,幾乎是千金萬銀的供著她,她廊下的鳥兒,門上的珠簾,地上的毯子,無一不是金貴之物。
此刻在許家,八寶架上擺著前朝的粉彩盤,那裡有一對鬥彩花尊,看那擋風的屏風,都是赤金包玉,我湊上前一看,那不是玉,竟像是冰種翡翠。我屋裡就曾經有一件藍田暖玉的屏風,上面雕刻蓮葉何田田的景緻,若有風吹,則要蓮葉搖荷花動。
我家裡那扇屏風已經足夠難尋,許家這一面卻更為矜貴,這一扇屏風全為翡翠所制,上頭翡翠為綠,工匠雕了幾間茅屋,幾個孩童,一彎小橋,一排流水,豈不正是小橋流水人家。往下頭看,翡翠又呈緋色,晶瑩帶紅的翠色抹在下頭,工匠雕了一爿桃林,桃林下站著一個著翠衫紅裙的姑娘,我手摸上去,這樣大的翡翠,這樣細緻的雕刻,不知道流出市面得值多少錢。
日頭西下,天色漸漸暗了,外頭走廊有丫頭過來點燈,我在屋裡站著,有一人道:“崔姑娘好,婢子是小桃,這幾日專程伺候姑娘,姑娘有甚麼需求都可以同小桃說。”
我轉過身去,瞧見一個穿丁香色的小丫頭衝著我笑,她問我:“天暗了,姑娘是否需要點燈?”
我點頭,她便彎腰挪開琉璃燈罩,拿火摺子燃了裡頭的蠟燭,那蠟燭易燃,又似有絲絲縷縷的香氣飄出來。我指著那燈,“這是什麼味道?”
小桃說:“回姑娘的話,這是薄荷兌風鈴子的香味,可以驅趕蚊蟲的。”
我有點不敢相信,“這是從蠟燭裡飄出來的?”
小桃點頭,“是啊,咱們夏日用薄荷,冬日用金桔或者寒梅,這香味都是摻在蠟燭裡的,家主說了,夏日薰香,熱得很,也悶得慌。”
我很想歪著頭,說一聲,“哦,原來如此!”但這樣有失風度。我崔蓬蓬好歹也是京城相府裡養出來的小姐,我爹又不曾虧待我的吃喝用度,我怎麼可以像一個鄉下人一樣咋咋呼呼的,忒沒有見識。
外頭廊下點了一串風燈,比尋常燈籠輕巧細緻的燈籠列成流蘇串徐徐點燃,一眼瞧過去,似在看美人面上的寶石簪,影影綽綽,欲說還休。我在屋裡坐了,有人提著食盒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小桃立馬去接。
我問小桃,“那人怎麼不進來?”
小桃笑,“她的任務是送飯,招呼崔姑娘用餐不是她的事情,她不必進來。”
我嘆一聲:“你們家裡規矩大。”其實我想說的是,你們家又不是甚麼官宦世家,用得著這麼大的架子麼,這規矩,比我相府如日中天時還厲害。我撇撇嘴,小桃也不同我爭執,只說:“家裡是這樣的,姑娘是客人,習慣就好。”
習慣就好?我瞥了小桃一眼,我又不是他許家的人,憑什麼讓我習慣他家的規矩?等許家那位還了錢,我一定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我笑一笑,對著小桃道:“我方才誤會了,還以為你要說,‘姑娘是客人,有些規矩不必遵守’。”說罷,我又‘哧哧’笑起來。
外頭無人應我,小桃看著我,目光冷清,似不知道我在笑甚麼。
我呶呶嘴,“看來是我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