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瞧見天香身形臃腫, 那就是有孕的模樣, 葉少蘭卻同我說,天香是裝的。
屋裡亮著燭火, 他提了一盞燈出來,我瞧見那燈缺了一個角,他說:“蓬蓬,燈壞了。”
這燈是我親手做的,我始終做不出來八角,最後只得了一個六角, 此刻又缺了一角,他拉我的手,“這是你送我的, 你替我修好。”
我撇了撇嘴, “先生, 學生無能為力,本來就已經摔壞的東西,如何修得好。”
我接過他手中的走馬燈,細細看了一圈,我看見上面的蝴蝶, 知道是他畫的, 他向來精細, 花鳥魚蟲都是有幾分樣子的。燈轉一轉,我就看見了上面的字,‘花戀蝶, 蝶戀花,你戀我否。’
我將燈擱在桌子上,同他道別,“先生,時間晚了,學生先行告退。”
他沒有動,我走到門口之時,聽見他說:“我不會娶宋韻昀,崔蓬蓬,我只會娶你,你要等我。”
我回頭衝他笑,“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外頭入了夜,那個叫密雲的女子跟著我出了客棧,我回頭看她,她說:“大人叫我跟著你,直到你回京城。”
我懶得同她爭辯,只道:“隨你。”
密雲牽來兩匹馬,我折回了晨間的官道,那兩名車伕果然還在官道上等我,見我們過來,才說:“崔姑娘恕罪,是我們疏忽了。”
哪裡能怪他們,是我自己跟著天香走,才出了這樣的事情。密雲不願意坐馬車,她自己騎馬跟著我們,馬車裡還有些茶水吃食,我給密雲,她也不要。
又過了兩日,我們終於到漢口,兩個車伕要原地返回,我則與密雲直接從漢口乘船上金陵。
到了船上,我與密雲住在一處,她很安靜,我則會仔細盤算陸青羽給我的財物,若我要在京城安家,我需要多少錢才能買一座和我崔府一樣大的宅子。或許是我嘴裡念念叨叨,密雲忍不住問我,“你到底嘀咕些甚麼?”
我說:“算錢。”
她看我一眼,道:“聽說天香原先是你的丫鬟,她倒是和你一樣,日日神神叨叨。”
我竟不知天香也有和我一樣的毛病,我說:“天香性子是活潑些,比較外向。”
密雲似聽了笑話一般看我,“天香活潑?我的天,她整日跟個神婆一樣,同誰都不說話,除了見了大人會講幾句,不過也似囈語,聽不清她說什麼。”
我扭頭,“天香怎麼會是神婆,她不拜鬼神的。”
密雲說:“她在自己的房間裡燒香,說求觀音大士原諒她,說她造了孽,說她殺了一個孩子......”我聽得糊里糊塗,密雲又揮揮手,“總之天天燒香,一天三遍,燻得屋子裡進不去人,你說這不是神神叨叨是甚麼。”
孩子,又是孩子,我坐直了,“天香是不是有了你們大人的孩子?”
密雲睜大眼睛,跟見了鬼一般看我,“你哪知眼睛見我們大人和天香在一起了?他們一天也見不上一面,天香根本不出屋子,大人也不理她,怎麼會有甚麼孩子。”
我搖頭,竟不知該說些甚麼。密雲道:“你是不是和我們大人關係不尋常?”
我轉頭躺下來,“外頭風浪大,船晃得很,我睡覺了。”
密雲在我身後嘀咕,“還真是主僕,都奇奇怪怪的。”
船行了三日,第三日傍晚,我們到了金陵口岸,密雲問我,“你住哪裡,我送你過去。”我其實想說不用,密雲已經去賃了兩匹馬過來,她將馬韁遞給我,“走吧。”
我們才踏出江岸,還未上官道,前頭就有幾輛馬車攔住我們去路,馬車首尾相連,活生生堵住了寬闊的道路,我心下一沉,轉頭看密雲,“你先走,他們是找我的。”
密雲已經去拔腰間的劍,我攔住她,衝那一列馬車說:“這裡怎麼說也是天子腳下,宋家雖富貴滔天,但在皇城裡見血也說不過去吧?”
最邊上那架馬車移開了,裡頭出來一個白衣錦袍的女子,她長髮梳起來,頭上帶著白玉簪,我其實三年前見過她,三年之後,她更加標緻了。我說:“宋姑娘人長得漂亮,家世又好,何必與我一個身無所長的人計較。”
她絞著金絲的白靴踏著車伕的背跳到地上,她說:“崔蓬蓬,崔綱之女,原先崔綱叛國,你逃往項地,如今崔綱的風波過去,你又回來了。”
我沒有做聲,崔綱死了,我爹不在,宋家嫡親的小姐說什麼,我都只有聆聽的份。她拍拍手掌,“崔蓬蓬,我也不是一定要你死,你可以活著,但你要聽話。你每與葉清臣說一句話,我就剁你一隻手指,你多見他一次,我就砍你雙手,若是你還不聽勸,我現在就讓你進江裡餵魚。”
我爹說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密雲有些生氣,她瞪著宋韻昀,我卻已經答應了。“好,宋姑娘說甚麼就是甚麼,崔蓬蓬一定照辦。”
‘哼’,宋韻昀又拍了拍手,連線的馬車斷開來,讓出一條道,她說:“崔蓬蓬,記得你今日說的話,要不然,你得死。”
我面無表情看了宋韻昀一眼,夾了馬腹,馳馬去了。密雲跟上來,“喂,你答應她了?”
我說:“不答應又怎麼樣呢,答應她才不會死。”
密雲直哼哼,“她是宋璧的什麼人,在這裡撒野?”
陸青羽的宅子在清涼山的半山腰上,那地方夏日遮廕庇日,我下馬來,已經有個女子迎出來,“崔姑娘,我是靈芝,是這裡的管家,陸大人交代過了,宅子以後隨著崔姑娘住,愛住多久住多久,如果崔姑娘不滿意靈芝,靈芝會自尋他處。”
我看靈芝,她相貌尋常,但說話滴水不漏,我說:“我亦不會住很久,感謝陸相收留,靈芝姐姐也不要動,一切都照原樣來。”
她點頭,“那好,姑娘隨我進來,宅子有幾個院子,陸相也很少回來,他大多時候都隨葉姑娘在龍門,東邊的院子風景好......”
我跟著靈芝進了中堂,那裡有個丫頭在點燈,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緩緩轉過身來,我嘴角有些發顫,“秀......秀兒?”
秀兒穿著合身的衣裙,我上前拉她的手,“秀兒,你......”
她看著我笑,“小姐,你好嗎?”
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我嘴角張開了又闔上,最後說不出一句話來,秀兒拉我坐下,又斟了一杯茶給我,“小姐甚麼也不必說,秀兒都知道,小姐跟著蘇幕走了,還吃了很多苦。”
我抬頭看她,“葉少蘭告訴你的?”
秀兒看了我一眼,道:“小姐還理會那人作甚?他自己都自身難保,無端的拖累小姐。”
我拍拍她的手,“你怎麼在這裡?”
秀兒將茶水遞到我手裡,“我被押進大理寺,過了幾日,我就被接到這裡來了。靈芝姐姐說,我只是個丫頭,甚麼都不知道,大理寺卿賣了個人情給陸大人,就放了我。”
我此刻瞧見秀兒,又驚又喜,“秀兒,我原以為你......”
我原以為秀兒同吳姨娘一樣,死了。
秀兒看著我笑,“小姐,你受苦了。”
靈芝拿了個匣子過來,秀兒很是尊敬她,瞧見她過來,起身道:“靈芝姐姐。”靈芝將匣子給我,“這是崔大人生前的產業,有地契,還有一些借據,崔姑娘看仔細了。”
陸青羽答應我會把我爹的產業交還部分給我,我一張張開啟來看,少則幾百兩,多則上萬兩的借據都有,看到底下幾張,竟還有十萬兩的賬務在外頭。我指著單子,“敢問靈芝姐姐,這借據為何與旁的都不一樣?”
靈芝接過來,說:“上頭的擔保是許家,崔姑娘若找不到人,直接去找許家就是了。”
我站起來,“多謝靈芝姐姐。”
她點頭,“那頭擺了膳食,崔姑娘一路勞頓,吃過了早些休息。”
靈芝話不多,晚膳也很精細,我吃東西,秀兒就在旁邊伺候我,我讓她坐,她不肯,“秀兒是丫頭,怎麼能與小姐同桌,要是老爺在,肯定要說小姐沒有規矩。”
我在燈下看秀兒,她還是那個樣子,有點倔強,嘴也不如天香甜,我問她,“秀兒,你還記得天香嗎?”
秀兒替我佈菜,“小姐或許不知道,天香過去和外頭的男人有私情,崔府破了,那男人也走了。”
我停了筷子,“哪裡來的男人?”
秀兒道:“具體的也不清楚,天香當時心思都在外頭,回來當差也心不在焉的,時時叫我頂替她,說她累,身子也重。”
我擰著眉,“她和外頭的男人有私,是不是有了孩子?”
秀兒哼一句,“那是她自找的,那男人不要她了,她便想嫁人。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想給孩子找個便宜爹,最後也不知道找到誰身上去了。”
大抵是找到葉少蘭身上去了,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密雲說她瘋瘋癲癲的,天香本身是有一個孩子的,但是孩子的父親走了,天香沒有依靠,便一路跟著葉少蘭,想有個棲身的地方。或許是路途遙遠,或許是天香想岔了,最後孩子沒保住。如今她老是撫摸肚子,興許是惦念她過去那個孩子。
我搖頭,“天香日日在我崔府裡,怎麼會與外頭的男人有私情?”
秀兒盛一碗湯給我,“小姐,天香的心大,尋常人家她也看不上,你說她是不是遇見了甚麼有錢的公子哥,或者是甚麼王公貴胄,總之她是不會喜歡平頭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