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皇宮其實我是來過的, 那時候我跟著蘇幕在外頭迎接來自大殷的新娘子, 我還識破了假的李絳。當然,那是一次不成功的刺殺, 誰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誰派來的殺手,因為她的動作太過平平無奇,導致她的刺殺顯得毫無意義。
我跟著落玉又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感覺陌生極了,因為我什麼也瞧不見,當初富貴華麗的豔色和斑斕的人群此刻在我眼裡都成了模糊的暗影, 不辨明細。
我雖瞧不清物件和東西,但能感應到光影,我跟著落玉, 身邊還有一個同行的小婢, 竟也沒人察覺我是個半瞎之人。
落玉有手令, 我們三人進了內宮,前面燭火真是明亮得很,我微微垂著頭,側著身子站在一旁,那裡有細細的禮佛之聲。落玉沒有說話, 屋裡也沒有人說話, 我們站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之後, 才有個蒼老的女聲說:“皇后娘娘在禮佛,各位久等了。”
落玉還禮,“大殷寧王府侍女給梁皇后請安。”
梁後的聲音很尋常, 並不十分清脆,也不是非常嬌媚,她說:“感謝寧王府的禮物,各位遠道而來,暫且休息。我們的貴妃娘娘亦是殷人,你們交流起來也更順暢,稍後不如請她來替我招待各位。”
我垂著頭,聞了梁後的話語,知道這位梁皇后不願意與我們這些人打交道,話不過三句,就要將我們轉手他人了。
一陣沾著佛香的氣息散了,落玉說:“恭送梁皇后,是我等失禮了。”
梁皇后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位段妃就來了,她似乎停在了我們身前,我略微往後縮,她說:“抬起頭來。”
我側著身子站在落玉身後,那位段妃的聲氣離我們極近,我微微垂著眼睛,只聽她道:“落玉姑娘,別來無恙啊?”
我趁機後退了一步,原來這位段妃是認識落玉的,她說:“落玉姑娘代替寧王府的人來送東西,怎麼寧王府現在還能勞動恭王爺身邊的鐘落玉鍾姑娘了?”
我側著身子站到後面,又聽那段妃笑了,“喲!這是‘天.衣坊’的東西?那真是還要同宋小夢問聲好了,她好嗎?”
我在後頭聽得心臟‘砰、砰’直跳,這位段妃說話真是大膽,宋小夢,我大殷朝唯一的貴妃娘娘,也是乾元帝后宮唯一的高位分的娘娘,或許還會是將來的皇后娘娘。這位段妃不過項廷內一名失寵的姬妾,有甚麼可瞧不起我大殷的貴妃娘娘的?
段妃說話不羈,落玉倒是平靜,她說:“段姑娘做了項廷的娘娘近十年,如今倒是和過去別無二致。”
‘嗤’,只聽一聲輕哼,“你也知道我現在做了娘娘,那還擺出個苦瓜臉給誰看?”
段妃道:“你過去就是這個樣子,當年在紫金別院是這樣,這些年過去,怎的還不會笑?”
她們之間似乎已經不是簡單的舊識,聽段妃的話,她和鍾落玉是有過節的。她這樣咬牙切齒,或許當年在落玉手裡吃過虧。
落玉說:“段姑娘入主項宮多年,就是前輩,那可要好好照應小郡主才是,好歹大家都是殷人吶。現下小郡主重病,段妃娘娘恐怕是知道內情的?”
那位段妃‘咯咯’笑起來,“我說落玉姑娘,你們也太瞧得起我了,我段萱是個甚麼?我又不是這西海皇宮的皇后,這些話,你方才怎麼不同梁皇后說呢?”
‘哎’,段妃又開始嘆氣,“罷了,罷了,故人難得見面,說這些掃興的做甚麼,過一陣不定還要爭紅了眼。落玉姑娘,你們現在可都還好啊?”
“託娘娘的福,都好。”落玉回她。
那人又笑,“是麼?怎麼我聽說葉仙離死不遠了?嘖嘖,葉仙和江畫屏那個小賤人,當初處處和我做對,你看江畫屏那個賤人都死成了一堆白骨,現在葉仙也快死了,你說和我做對的人是不是都沒有好下場?”
我低著頭,這位段妃忒是張狂。
只聽她道:“還有宋小夢,她什麼時候死啊?”
“段姑娘的話真是越說越遠了,江姑娘的事情另說,葉仙與段姑娘何來甚麼交情。還有宋貴妃,您應該感謝葉仙,若不是她,恐怕段姑娘還活不到這一天。”落玉說話也甚是直接:“當年段姑娘因一點小事劃傷了宋貴妃的臉,若不是葉仙,宋璧恐怕早就將你沉屍了。”
段妃冷聲一哼,“宋小夢要是真的傷了臉就好了,要是真破了相,還免去她進宮這一樁。落玉姑娘,你說當年,我的相貌是不是都勝她們一籌?”
我側身在落玉身後站著,一絲也感受不到這位段氏女作為項廷妃子的尊貴榮耀,只嗅到了她身上的酸氣。對於葉姑娘的鄙薄之意,和對宋貴妃的嫉妒之氣。
落玉輕輕發笑,“好了,段姑娘且安心在這項宮待著,若是還在大殷,當年段其昌斬首段家血脈都受了牽連的時候,只怕姑娘也上了流放路。”
“我兄長是被冤枉的,乾元帝想剷平段家,便拿他作伐。我兄長自幼聰慧,他書念得好,學業優異,他考上狀元難道不應當嗎?”
段妃吱吱笑,“哈,你們這些殷人啊,自來就瞧不起我們大理段家,不許我段家子弟奪狀元,還誣賴他賄賂考官。我呸!你們都是陰險至極的小人!”
“當年舞弊案早有定論,考生段其昌賄賂考官,還連累一個二品大員下馬,此事我大殷人人皆知,姑娘又是出身段氏正統,斷無活命的道理。”
“鍾落玉,我段萱不妨告訴你,有我在,我段家就不會亡。”
段妃涼了聲氣,“乾元帝讓費銛做相,我看他是咳嗽糊塗了,費銛的女婿還是乾元帝免官罷職的,他不會自己都忘記了吧?”
落玉‘嗤’一聲,“紀明澤被貶黜罷官,這還是和段其昌離不開關係,費將軍,哦,費相要怨,也該怨你們段家才是啊!”
屋子裡安靜了,我聽不見有侍女走動的聲音,想必段妃也不會讓無關的丫頭站在此處,我手去摸我身邊的小婢,她也已經不在了。
我腳下挨著凳子角,摸到擱茶的小几,才稍微安心些。
落玉說:“段姑娘張狂慣了,今日且猶自不知悔改,你在這項宮快十年,恐怕亦是與其他人難以相處吧?”
“段萱過得好不好就不勞落玉姑娘操心了,這裡又不是紫金別院,落玉姑娘也不是這西海皇宮的總管,落玉姑娘與其有這個閒工夫和我瞎扯,不如回去告訴恭王爺,不是我段萱氣度小容不下李絳,是別人容不下她。”
我側著臉仔細地聽,李絳初來乍到,誰能容不下她一個小姑娘?
吱一聲,門開了,總算有人進來,段妃的聲音又變得如先前一般可親,“各位遠道而來,一定要試試我們這處的茶,這茶先經熬煮之後,又加了馬奶,再落一點蔗糖,甜得很。”她招呼侍女,“給貴客們倒茶。”
要不是先見過了這位段氏女的張牙舞爪,若是隻單聽她這麼說話,險些還以為她是一個周到殷勤的好客之人。她當真會做功夫,嘴上連道:“‘天.衣坊的織物果真名不虛傳,這樣華美的匹緞,看了就教人睜不開眼睛。”
侍女們在一旁奉茶,落玉坐下了,她摸了摸我的手,我也挨著她坐下了。
段妃說:“郡主少小離家,這回病勢兇猛,只怕是思家所致。各位從大殷遠道而來,可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落玉道:“多謝娘娘體恤,大殷寧王府感激不盡。將來如有甚麼好的稀奇寶貝,都是不會忘了段娘娘的。”
她們一來一往,竟似先前甚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侍女上了茶,我摸到杯子,抿了一口,這味道,這茶的味道......
我想起佛善,那個心善的姑娘,她也有這樣的好手藝,她說以後要日日煮茶給我喝。可惜,她沒有以後的機會,我也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段妃坐在上位,說:“璃郡主可好?當年段萱曾與璃郡主有過數面之緣,如今又與她的小郡主共處項宮,真是莫大的緣分吶。”
落玉回道:“郡主也常常惦念著段姑娘,說當年紫金別院裡就數段姑娘人中龍鳳之相,總有一天會遨遊九霄之上。”
“哦?”,段妃作勢一哼,“那我怎麼聽說小郡主的生父是個太監?嘖嘖,璃郡主才是人中龍鳳,說話做事與旁人都是不同的。”
我端茶的手都停在了嘴邊,剛才都好生生的,怎麼這段妃說翻臉就翻臉。她哧哧笑,“哎,讓我好生想一想,璃郡主和太監,傳言真是荒唐!”
落玉的呼吸變得緩慢,這大抵是生氣的徵兆,段妃自顧自笑了,“不不不,哪裡是太監,分明應該是紫金別院的總管大人福全吶。落玉姑娘,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屋子裡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身旁明明還有項宮的侍女,不管段妃說得對不對,她這樣揭李絳的傷疤,就是讓她在全項宮丟臉,她以後還如何在這西海皇宮裡立足?
我將杯子放回小几之上,落玉又摸我的手指,我站起來,落玉也站了起來,她說:“大理段氏,遲早是個滅族的命。”
‘砰’,銀製的杯器打落在地,接著沒了聲響,我知道段妃摔了杯子,但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杯子滾了兩圈便沒了聲響。
段妃說:“陸青羽下臺,費銛上位,你以為你們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我段家不行了,你的恭王府和壽王一樣是乾元帝的眼中釘。費銛要弄死你們,你們一個也逃不了!”
我的呼吸都開始緊張,落玉沒有做聲。
站在上頭的人說:“我段萱起碼在這西海皇城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們呢?恭王和壽王兩個王爺被乾元帝逼得無路可走,終日在小小龍門隱居度日,你們又有甚麼出路,嗯?”
落玉轉身要走,我跟著落玉的影子,後頭道:“死了一個替死鬼崔綱,下一個你猜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