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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39 章

葉少蘭垂著眼睫, 等他再抬起眼之時, 他眸中的霧氣淡了,他伸出他的手, “蓬蓬,跟我回家。”

他的手指清瘦白皙,仍舊那樣好看,我看著他笑,眼睛裡直要笑出淚花來。

我嘆了口氣,“先生, 學生今日已為人婦,算是大人了,無需再聽先生諄諄教誨, 先生請回吧!”

他看著我, 慢慢失了耐性, 我看得見他手指的顫抖。

我後退兩步,然後擰開頭,“學生感激先生與學生相伴一場,但如今學生不比從前,與先生單獨待在一起已是不合適了, 容學生先行告退。”

我轉身要走, 周圍又圍上來幾個人, 幾人圍成一個圈將我罩在中央,我四周去找蘇幕的身影,葉少蘭冷冷道:“不必找了, 就是他專程帶你出來的。”

我往四周看了一圈,又踮起腳來尋他,“蘇幕,你在哪裡?”

蘇幕真的不在,那幾個人靠得我越發近了,我回頭看‘晚來風涼’的老闆,問他:“您方才有沒有看見我相公去了哪裡?”

那老闆正在低頭刻畫蘇幕買的玫瑰糕,五塊糕點對應‘明月我愛你’五個字,老闆正寫到‘愛’字,我在原地大喝一聲:“蘇幕,你給我出來!”

葉少蘭看了其中一人一眼,那男人上來就敲了我一下,我軟軟跪在了‘晚來風涼’的招牌下。

我醒來的時候,一個白色的影子背對著我,他白色衣袍裡夾雜的金絲在燈下一晃一晃的,我側了個身,他說:“醒了?”

我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應該同他說點什麼,屋裡的風燈忽明忽暗,窗外有寒風滲進來,我略微蜷起,他轉過身來看我,“蓬蓬。”

蓬蓬,我大概很久都不記得我是崔蓬蓬了,自葉少蘭那天帶人抄了我家,我爹入罪大理寺,我隨蘇幕東躲西藏,他給我起了個名字,明月。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再去看葉少蘭,我竟然已經覺得平靜了,沒有心動,沒了漣漪,無波無瀾,只剩如陌生人一般的相望。

他看我的臉,他的眼神依舊是那個樣子,似乎充滿了無盡的疼惜,我平靜的回望他,看又如何呢,見又如何呢,見了看了我們就能回到過去嗎?

或許是我眼裡的冷淡麻木惹惱了他,他一把抓住我,“崔蓬蓬,孩子為什麼沒有了,你把孩子怎麼了?”

我覺得他的怒氣來得毫無緣由,我推開他,“我養不活孩子,我喝了落胎藥,孩子沒了。”

他抓著我的手臂,他抓得很緊,我覺得他的五指要嵌到我的肉裡面去,我扭頭看窗外,嘴唇抿得緊緊的,不想再多說一句話。

他有些發燙的呼吸噴在我耳邊,“崔蓬蓬,我現在恨不得掐死你。”

我仰頭笑了。笑得將快要漫出來的淚又散了回去。

“那就掐吧,反正你們檢校衛要碾死一個人易如反掌。葉大人今日殺了我,來日還可以向朝廷報功,罪臣崔綱之女死於你手,也算功勞一件了。”

他清涼的手放在我的脖頸上,我閉上眼睛,我如今就是一尾爛草,誰都可以踩一腳,想殺了我,也是舉手之間的事。

其實蘇幕也說過想殺了我,我不明白,我崔蓬蓬到底哪一點值得他們起殺伐之心,我承認我在我爹的庇護下,偶爾做過一些欺男霸女的小惡之事,可我從未做過大惡之人啊。

預計之中的窒息感並沒有來臨,我睜開眼睛,他的手依舊在我脖頸上,他說:“蓬蓬,我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一雙手在我頸上摩挲,屋裡燃了地龍,我身上也未著大氅,只得一件交領貼身的錦袍,這袍子很是華麗富貴,這是今日為了迎接和親公主的光臨,阿雪特意為我準備的。

葉少蘭的手摸到我領口,我看了他一眼,目光裡大概是一種噁心的鄙視,他握著我的脖頸就往前拉,我被他所鉗制,他的薄唇吻了上來。

他在我嘴裡吸吮翻攪,直到我透不過氣來,他才摸我的臉,“蓬蓬,你終究還是怪我了,是嗎?”

我撥開他的手,“先生,學生如今一無所有,你還想要什麼?”我拉開衣領,“你還想要什麼呢?”

我如今瘦得厲害,蘇幕說我抓在手裡就是一把骨頭,我說那是枯骨美人,他說見了教人倒胃口,紅顏枯骨指的是死人,不是一把幹骨頭。

我衣袍內空蕩蕩的,當初的一點豐盈柔韌在這幾個月的奔波里蹉跎得消失殆盡,我拉開衣領,“你還想要什麼,你還想要什麼呢?”

他的手撫上我的肩,又親吻我耳垂,“蓬蓬,別怪我好嗎。”

我一身的力氣都被抽走,自那一日吳姨娘死在我眼前,我就沒有清醒過。我跟著蘇幕,整日裡渾渾噩噩的,佛善為了我死了,佛善肚子裡的孩子也死了。蘇幕怪我,我的孩子也沒了。蘇幕說我一個人沒法活下去,他娶了我。

我聽我爹的話,形勢不如人的時候,隨遇而安。我不去爭辯,蘇幕說他愛我,那我就同他成親了。今日才第幾天,他就把我給賣了。

葉清臣的呼吸就在我耳邊來回滾燙,我看著簾子外頭,輕聲道:“一直站在外頭作甚,想說什麼就進來吧。”

天香端著一盆熱水,“婢子端水給姑娘清洗。”

我低頭看天香,她跪在地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就是這個丫頭,在我崔府大難臨頭的時候不知所蹤,我還以為她如秀兒一般,逢了大難,誰知今日在葉清臣的房裡見到她。

她沒有叫我小姐,而是叫我姑娘,我低頭衝她笑,“天香,你如今不是我崔家人了是嗎?”

這纖弱嬌俏的小女子在地上瑟瑟發抖,“姑娘哪裡話,天香永遠都是......”

我打斷她,“你也不用對著我表衷心,用不著。我崔家落難,按理說你就應該被賣出去做官奴,或者去教坊司做妓。”我停了一停,“不過你既然跟了葉大人,想來他也捨不得你受苦,你就好生在他身邊待著吧,來日他飛黃騰達,你也好子孫滿堂啊。”

我字字句句捏著天香敲打,蘇幕跟我說葉清臣與天香有染時我不信,其實我看見天香站在簾子外頭時我也不信,但她端著一盆水進來,說:“婢子端水給給姑娘清洗。”我大抵明白了三四分,起碼天香已經是葉清臣的屋裡人,要不然怎麼能大半夜端盆熱水進來,真是教人遐想。

天香臉色如塗了胭脂般漲紅,她畏畏縮縮,“姑娘,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哪裡生出來的邪火,我抬腿踹了她一腳,“賤婢,閉嘴!”

葉清臣緊緊抿著嘴,我知道他在生氣,氣我崔蓬蓬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作態的一個潑婦樣子。可我崔蓬蓬本就不是善類,我崔家的家奴,輪不到他多話。

“婢子是要服侍姑娘......”

天香仍在喋喋不休,嘴裡扯著我做大旗,我看著她發笑,“天香,你心裡的那點破事,不要說給我聽,我也不想聽。你也不要說進來服侍我,你端著一盆熱水,服侍我甚麼?服侍我和葉清臣行房,還是你想在下頭看著,學著,來日也好自己上啊?”

“崔蓬蓬”,葉清臣抓著我手臂,轉頭就給了我一巴掌。

他打人不似蘇幕,雷聲大雨點小,蘇幕即使要作勢打人,也是擺個動作,並不會真的用力。葉清臣這一巴掌扇過來,我耳邊嗡嗡作響,就似眼前黑了一片,只餘幾隻螢火蟲上下的飛。

‘哧哧’,我笑出來,我踢開天香,赤腳走了出去。

掀開簾子,出了房間,腳下真是冷啊,不過我的心還是熱的,我崔蓬蓬的心還是熱的。這屋子就在城牆之後,沿著這條長廊,就能一路走到龍門的城樓上。我提著裙子,上了階梯,階梯越修越高,青石的板磚上還有積雪和冰碴子,我已經不覺得冷或者疼。

大概戲文裡說得對,什麼疼,什麼痛都抵不上心痛。我心痛極了,為了蘇幕輕易將我出賣,也為了葉清臣的那一巴掌。

天香提著一盞燈在後頭追,“小姐,小姐......”

我哪裡又還是什麼小姐,崔家倒了,我爹死了,蘇幕騙了我,我孩子也沒了,到如今,何處才是我的歸宿。

城樓是高的,城門底下還有守衛的軍士,我穿著錦袍一閃而過,他們估計會以為見了鬼。

“吃吃”,我又笑起來,笑得瘋瘋癲癲,原來這世間,我離開了我爹,我真的就活不了,真的活不了了。

城樓那樣高,我站在上頭竟也不怕,抬頭看天上一眼,還能看見天上的繁星,難怪謫仙人說,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那天上可有謫仙,可能聽見信女崔蓬蓬的呼喚,在這樣的世間,一個女人究竟能做什麼,做什麼呢。

爹,蓬蓬來陪你了。

我一腳踩上城牆上的垛子,跳了下去。

城牆上的風燈在冰寒的夜風裡晃晃蕩蕩,燭火明明暗暗,也就如我這短暫的一生,並不曾真的安穩過。

作者有話要說: 說點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