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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29 章

我與蘇幕在龍門紅柳街見了他說的那位朋友, 那位朋友是個婦人, 還是個很有些韻致的美婦人,若她再年輕個十歲, 就應該是個豔壓我大殷的絕美女子了。她在龍門這條豔名遠播的紅柳街上經營一家名氣響噹噹的歌舞青樓,薜蘿院。

她說她叫王媚娘,蘇幕叫她媚娘,便讓我也跟著叫媚娘,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喚她:“媚姨。”

這青樓與尋常青樓很有些不同, 規矩大,客人多,但沒有一個放肆的, 姑娘說不接客, 客人便只能等待, 不興給姑娘臉子看,甩多少銀子都不行。

我覺得新奇極了,竟還有這麼大規矩的青樓,媚娘說這也不算甚麼,對門的秋月閣一樣規矩也很大, 入了裡頭, 只能聽從安排。若是敢挑三揀四喋喋不休, 定是會被轟出來的。

我只‘吃吃’的笑,龍門這地方,當真是有趣得很。

到了夜裡, 媚娘著人給我打水,又專門安排了一間屋子給我,屋子裡燒著銀霜炭盆,地上鋪著柔軟厚實的波斯地毯,我一腳踩上去,又以為自己回到了家裡。我自己家裡也是這樣的,我生來怕冷,房間裡燒了地龍,我還要讓天香在裡頭擱上幾個炭盆子,我爹一進去就要浮一身汗,他老說,沒熱死在裡頭也要燻死在裡頭了。

我愛薰香,夏日裡燻薄荷葉子,冬日燻鈴蘭和橘子皮合成的一種暖香,香氣滲在衣裳裡,跟身上帶著一個橘子一樣清爽。

這屋子裡也有香,美人屏風後頭還有個澡盆子,邊上擺著澡豆,還有一籃子花瓣,花瓣雖是枯的,但在這隆冬時節,單單聞見鮮花滋味都是好的。

我在屋子裡瞧了一圈,沒看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牆壁也都是實心的,安靜下來,也聽不見隔壁動靜。我實在是被京城北邊那個小客棧弄慌了神,在哪兒都擔心聽見人家的私房話,尤其這還是個青樓。雖說媚娘是蘇幕的朋友,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沒有動作,只在椅子上坐了許久,許久之後,屋裡沒有出現異樣,我才漸漸放下防備心來,正欲除衫洗澡,外頭就有人敲門,“這位姑娘,媽媽讓我來給你送套衣裳。”

來人是一個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還梳著雙環髻,耳朵邊上垂一粒琉璃球,她動一動,琉璃球就開始轉,流光溢彩,好看極了。她手裡捧著一套厚實的衣裳,“媽媽讓我給姑娘送衣裳來,姑娘這是要沐浴嗎,要不要找人服侍姑娘?”

我瞧見她手上棉衫,擺手拒絕,“多謝你的衣裳,不必找人過來,我自己可以。”

她也不多言,只看了一眼香爐,便關門出去了。

我脫下自己身上沾風帶雨的襖裙,裙角全是灰塵,腳上是與風雪卷在一處全溼了的鞋襪。我抬腳邁進去,熱水碰到我冰涼的雙腳,燙的我渾然忘了這些日子我竟沒有真正洗過一個熱水澡。我散開頭髮,嘆一口氣,一切都過去了,總算一切都過去了。

我縮在水裡,手上拿著澡豆往身上搓,從胸腔往下之時,我觸到自己小腹,那裡依然平整,我之前竟不覺,裡頭藏了一個生命。

我知道,我若是不說,沒有人知道我懷有身孕。我將手擱在腹上,仰頭嘆息,不知拿這個孩子怎麼辦,若是生他下來,我將來如何同我爹交代。若是不要他,我雙手用力往腹部一按,按到深處,自己都流淚了,我這麼疼,他疼嗎?

當日與蘇幕離京之時,我其實並未考慮過日後當如何,我總覺得我爹應該很快就從大理寺放出來,等他出來之後,我們就回家,住在崔府裡,我陪著他度過餘生。

可事情到了如今,似乎又不那麼簡單了,我爹入罪大理寺半月有餘,朝廷一絲鬆口的跡象都沒有,那日聽那隊行商言語,如今費銛代了陸青羽的職位,那我爹又當如何呢。

我在水裡浸著,出來之時,水都涼了。

這屋子裡頭的佈置真是精細,外頭有銅鏡,還有玉梳,我將頭髮一指一指梳開,又用玉簪綰好,薰香暖爐,蘇幕在外頭敲門,“明月,出來吃點東西。”

媚娘在後頭花園的暖罩房裡設了宴席,除了我和蘇幕,還有幾個一聲不吭的男人,我看蘇幕,蘇幕衝我笑,“無事,多吃點。”

湯是鮮美的,我連喝了兩碗,又將桌上熱辣滾燙的油潑面吃了一碗,蘇幕看著我笑,我也衝他笑,“是不是我吃太多了?”

媚娘用她淡紫色的絲帕捂著嘴笑,“一路上勞頓,應該多吃,幹嘛盯著人家小姑娘,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蘇幕轉過頭來,他拿手裡的手帕替我擦嘴,“吃吧,我沒笑你,真的。”

他一雙濃眉下有深刻的眼角,眼珠子黑黝黝的,他眉眼硬朗,鼻樑高挺,並無半點書生的脂粉氣,我平日也知道他生得好看,不知怎麼今日看他,又多出些別樣的氣質來。或許是因為他換了衣裳,他將粗布衣裳脫下,換了一身藏青色的錦袍,還滾著同色的毛邊。

果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衣裳一換,人的模樣都換了,他的這種冷峻又高傲的氣質我說不好,我認識的男人裡,爹不是這樣的,葉少蘭也不是這樣的。嗯,讓我想想,那位紫袍的壽王爺身上倒是有些這樣的氣味,冰冷的肅殺之氣。

我低著頭,媚娘也在看我,她又看了蘇幕幾眼,說什麼:“雖說不遠了,但路上不太平,還是當心些,別橫生出波瀾來。”

我抬頭看蘇幕,“你要去哪裡?”

他笑著看我,“我去哪裡都會帶著你的。”

媚娘‘哧哧’笑,“看你們小兩口,真羨慕你們年輕人,人前人後都濃情蜜意的,到了我們這年紀,也往事隨風盡咯,半點不留痕。”

桌上其他幾個男人基本沒說話,以至於吃完了一頓飯,我都沒記清他們的長相。

回房之後,我沉沉睡了一覺,半夜之時,又覺得自己又在馬車之上,搖搖晃晃,路途顛簸不平。我翻了個身,還握到了蘇幕的手,一定是我太累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或許是我逃亡太久,已經忘了平穩躺在一張床上睡覺的滋味了。

耳邊有馬蹄聲,還有風聲,間或還有蘇幕說話的聲音。他說:“勞皇帝陛下惦念,慕舒很好,此行也很順利。”

那頭說,“陛下賜了一個姬妾給大人,長得很漂亮。”

我又聽見蘇幕的冷哼,“嗤,自己是個女人□□的酒囊飯袋,便當其他人都是?”

“陛下也是感念大人的功勞,想必沒有其他的意思,大人不必生氣。”

沒有聲音了,但有人在摸我的頭髮,“明月,你以後就是我一個人的明月,天涯海角,我都帶著你,我們生很多的孩子在草原上奔跑。明月,你說好不好?”

我頭疼得很,昏得越發厲害了,怎麼回事,馬車究竟要帶我到哪裡去。

我一定是在馬車之上,我想睜開眼睛,卻徒勞無功。

那輛馬車在一個寂靜無聲的夜晚拉著我駛向了另外一片天地。

我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也許是一日,也許是兩日,總之我醒來之時,已經不在那軟玉溫香的薜蘿院裡,我躺在一個色彩華麗腳下鋪設深厚羊絨的房間,身下是柔軟的毛皮墊子。剛睜開眼睛,一個穿寶藍色鑲銀紅滾邊長袍的長辮子姑娘走過來,“你醒來了?我去回稟慕舒大人。”

我頭腦昏沉,只是揉揉腦袋,沒有說話。

這位長辮子姑娘看著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瞧她怪異打扮,“你是誰,這是在哪裡?”

她說一口正宗官話,比我嘴裡的官話都還要正宗,似逐字逐句地練習過發音,她說:“姑娘好,我是皇帝陛下賜給慕舒大人的侍妾,佛善。姑娘跟著慕舒大人一道回來,大人說姑娘受了驚睡著了,只是這一覺睡得太久,都讓慕舒大人很是憂心呢。”

窗外陽光正好,我扭頭看出去,瞧見了一條冰雪路,還有冰雪覆沒的草原。我坐起身子,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們的皇帝陛下是?”

這裡的一切都太過奇怪,我有些疑慮,她上前扶我起來,嘆息一句:“哎,姑娘不要怕,我們項人並不吃人,只是你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罷了,以後日子久了也就好了。”

她是項人,這裡是項,我怎麼會出了龍門來了項地?

我心中警惕,臉上愈發疑惑,“這裡不是陝境?那這裡是......”

她知道我是殷人,只道:“這裡是祁連山腳下,慕舒大人奉命過來巡視馬場,不日便要回朝。佛善知道姑娘身世可憐,慕舒大人到這裡的第一日就同我們說了,姑娘是他在大殷撿來的女子,因姑娘父母雙亡,險些被人逼良為娼,他路見不平,才帶了姑娘回來。”

佛善看著我笑,笑容裡還有少女獨有的羞澀,“感謝佛祖的庇佑,感謝慕舒大人如此心善,皇帝陛下將我賜給他許久,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他,想不到大人如此高大英俊,更重要的是,還有一顆包容愛護的心。”

她雙手緊握,“我佛保佑,感謝佛祖!”

我不知她口中的慕舒大人是誰,我掀開被子,“勞煩姑娘將我的衣裳給我,我要回家。”

佛善睜著一雙眼睛,又從籠屜上拿了一件長袍給我,那袍子茜紅滾紫色的邊,色彩真是妍麗得很,我問她,“我自己的衣服呢?”

她搖搖頭,“佛善不知,只知大人命人拿來這套新衣裳,說是給姑娘醒來以後更換的。”

我身上只剩一件雲白的裡衣,她將袍子遞給我,“外頭天氣冷,姑娘還是換上吧?”

我捏著袍子,這是項人的衣裳,我又怎麼能穿項人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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