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裡,又聽見堂中熙攘吵鬧,我在困頓中睜開眼睛,發現蘇幕不在,摸黑尋出去,瞧見水雲生的那個丫鬟潑了宋雲衣一身水,笑聲咯咯的,“哎呦,這像是樓上的那位小姐啊,怎麼在下頭站著,我不覺意將洗腳水潑下來,怎的還潑到小姐身上了,真是罪過呀!”
水雲生站在那丫頭後面,哼了一聲:“還不去給人家賠禮道歉,把人家衣裳都淋溼了,快去拿一件乾淨的,人家小姐難得出門一趟,凍病了怎麼才好。”
又作態責問那丫頭:“是不是該打,嗯?”
那丫頭將銅盆擱在地上,連連自打嘴巴,“瞧我這笨手笨腳的,連盆水都潑不好,怎的還潑到人了呢?不過也難怪,這半夜三更的,哪家的正經小姐不在房裡睡覺,偏要跑到一樓去了,真真是教人費解。”
許是跟著水雲生久了,她說話尾音吊得老長,就似唱戲,句句言語聲裡都帶了刺。
水雲生與那丫頭口口聲聲說抱歉,卻明明白白指責宋雲衣行為不端,半夜往外頭跑,宋雲衣咬著嘴唇,在廳裡站著,真是可憐得很。
我抄起那件素色斗篷,下樓拉了宋雲衣一把,“宋姑娘,快上來吧,下頭風涼。”
她瞧見我,嘴唇顫抖,“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我安慰她,“無事,上去換身衣裳,無事的。”
水雲生瞥我,“又是你?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見過你,嗯,是在哪兒呢?”
我抬頭看她,“姑娘生得貌美,為何心中不能寬宥一些,為著白日裡的一些小事,半夜還要再鬧一場,如今出了氣,心中可好受?”
我又看那丫頭,“你平日倒水是往樓梯下頭倒的?為何不能往窗外倒?窗外就是江,樓梯裡漫水,浸壞了木頭怎麼辦?”
那丫頭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欄杆之上,哼一句,“船家,這是給你的木頭錢”。說罷,一個擰身進了屋。
我指著地上的銅盆,“東西都收好了,別明日丟了盆,還要鬧著要去每間客房裡都搜上一遍。”
看熱鬧的人都‘哧哧’笑起來,宋雲衣也抿著嘴唇笑了,我朝外頭一看,似乎看見了一晃而過的蘇幕。
原先在岸上見過的兩位媽媽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那位顧媽媽教訓起宋雲衣來一套一套的,關鍵時刻卻不見蹤影。另一位劉媽媽更有意思,從上船到現在,別說人影子,連個聲氣都不聞,總不至真的病成這樣子。
宋雲衣推開房門,我站在門口,她拉我的手,“來,進來吧。”
這裡頭是一個普通小姐閨房般的擺設,靠著窗邊有個軟塌,旁邊設了一張桌子,上頭擺著一些胭脂水粉和釵環簪釧,宋雲衣將我往小桌邊上拉,“這邊坐,對了,我還不知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我笑了一笑,回道:“明月,我叫明月。”
她誇讚我,“海上生明月,看你眉目皎皎,果真如那天上的明月。”
這都是些客氣話,我爹說了,人家說得客氣,你只需聽著,當真了反倒會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
我應了一句:“宋姑娘才是美人,明月資質淺陋,怎麼受得起宋姑娘一聲誇。”
宋雲衣倒了一杯茶給我,“甚麼宋姑娘,不過是虛當了一個名頭罷了,我原先也不是姓宋的。”
茶倒是好茶,我抿了一口,笑道:“這是什麼話,誰還能半途改了姓氏不成?”
她除下了身上的斗篷,又脫了那浸水的外衫,最後還剩一件輕粉色的裡衣,我目光一瞥,便瞧見她背後有傷,瘀傷一道一道,成了青紫色的痕。我問,“這是......?”
“我並不是甚麼大家閨秀,我只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子,我爹原先是鎮上的秀才,在學堂裡教書。後來有人來我家提親,說是給宋家嫡系子做填房,我爹原本也很是猶豫,填房雖說比做妾要好,但終究也不光彩。我爹著人去打聽,那宋家的公子果真是與宋國舅沾親帶故的,只是舊年死了妻子,又想續娶一個。”
我點頭,“那後來呢?”
宋雲衣嘆口氣,“後來,後來我嫁過去,方知那家公子本身就是個短命鬼,整日裡不能下床,還愛服食丹藥,每每用了藥,就要打人。他力氣不大,用的工具卻歹毒,他拿個鞭子,鞭子不長,上面卻有鉤刺,被他打上一鞭子,身上皮肉要劃拉掉一大片。我嫁過去的時候,他身體已經不行了,我進宋家門半年,約莫也就捱了他兩次打,聽說先頭的那個,不堪忍受他,自己跳井死了。”
我瞧她背後的傷,“那你......”
“我的命就要好多了,我嫁人後,我爹不放心我,專程來看我一回,我同他說了,他當即就要帶我走,並讓那病秧子籤和離書。病秧子倒是肯籤,他家裡人不同意,說可以讓我走,但要等病秧子歸西,他們怕他孤單,百日之後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
我捏著杯子,原先覺得自己大小姐日子到頭了,如今顛沛得很,可聽了宋雲衣的話,又覺自己還是幸運的,起碼我爹還活著,他會出來的。
宋雲衣練了一件輕袍換上,“明月,我很知足了,我給那病秧子送了終,他們也沒為難我。還給我宋家的姓,讓我再嫁。聽說這戶人家是很好的,我二嫁之身,去了還能做正妻,我真的很知足了。”
我問她,“你要嫁去哪裡?”
她說:“鳳翔府,我們乘船下漢口,轉道陝西。”
鳳翔,我看她一眼,“那處快要出了大殷,再往邊上走,就是項地了。”
她點頭,“嗯,我曉得。宋家人的心思我也明白,他們想留著我為病秧子供奉燈火,守一輩子活寡。我不聽話,他們便使法子折騰我,我想嫁人,他們便讓我遠嫁,我都曉得的。”
她轉過身,道:“不過,明月,我若是老死在宋家的內院裡,我一輩子也不會出城看一看,就連這船,我也是沒機會乘一次的。如今也好,我好歹也不是內宅婦人,也算是有些見識了。”
又聽她呵呵笑,“對吧?”
我心裡真是沉重得很,她竟這樣苦中作樂,我問她,“你原先姓什麼?”
“崔,我原先姓崔,我叫崔雲衣。”她如是說。
我喉間哽咽,“我也......”
我也姓崔,短短四個字,我卻說不出來。
她笑,“你怎麼了?”
我怎麼能說我是崔蓬蓬,我爹是當朝相國,不過他下獄了,進了大理寺。我心間沉悶得很,腹腔內一陣酸氣湧上來,轉頭便想吐。
宋雲衣拿了個缽給我,“明月,你是不是有孕了?”
她替我拍背,“我過去見有孕的嫂子們,都是你這個樣子,臉色發白,時常想嘔吐,那人是你相公吧,我去叫他來。”
宋雲衣已經起身要走,說時遲那時快,我伸手捏住她纖細手腕,“別動!”
她不過一個纖弱女子,我手上用力,她便被我挾制住,我聲音沉沉,“不要動,你要是敢動一下,我殺了你。”
我驟然冷下來的聲調,宋雲衣急紅了臉,“明月,你怎麼了,你先放開我,先放開我好嗎?”
她手掌被我壓在桌上,我丟開她手臂,“他不是我相公,你跟他說也沒用,不過我不喜歡人家多嘴多舌,你要是把話傳出去了,我將你丟到江裡去,就算撈上來也是個死人了。”
宋雲衣有些訥訥,“那......那你的相公呢,你有了身孕,他在哪裡?”
我拍桌子起身,“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江,還管別人的事?我看你先把你那兩個婆子管好,省的她們將你賣了都不知道。”
宋雲衣抿著嘴唇,“那......那你要不要在我這裡休息一下,你懷著身孕,是不能操勞奔波的。我這裡沒人會來,你......?”
我冷眼瞧她,“誰說我懷孕了,我也沒有相公,休要胡說八道!”
她此刻已經緩過了心神,緊緊盯著我,“還說沒有,怎會沒有?你面頰浮腫,動作也有些遲緩,怎麼會不是有了身孕?你別騙我了,我爹有本醫書,上頭就是這樣說的。”
宋雲衣信誓旦旦,我心中原本擰成繩的一股倔強勁兒被消得七零八散。她說我懷孕了?
如今十月霜降,七夕那日至今,已經三個月過去了。
我搖搖頭,“你說錯了,我沒有懷孕,醫書上說的不準,根本就不準的。”
宋雲衣自水盆裡絞了一張帕子給我,“明月,有了身孕是喜事,孩子是天賜的福氣,你莫要傷懷。”
“不,不是這樣的,你不懂,你不懂!”
我如何能有身孕,我如今隨蘇幕東躲西藏,我到哪裡去給孩子尋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我爹,他也是不願見到我這樣的,我如此不知自愛,教他以後如何做人?
我跌坐在窗邊的楠木椅子上,全身都被抽乾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