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蘇幕出了金陵城,行至城外驛站,蘇幕買了匹馬,那馬兒並不健壯,馬販隨口說了一個數,蘇幕拿了一吊錢給他,那馬販還額外送了一個鞍轡給我們。
這馬有些瘦,跑起來倒是不賴,我與蘇幕往鎮江府賓士而去,抵達江岸之時,又遇上巡查的官兵,此時的我風塵滿面,身上鮮豔的綃紗裙早已換成了灰暗沉悶的布裙,頭髮也裹成了尋常婦人的樣式,蘇幕牽著我,那一列官兵從我們身邊直直走過去,都沒看我一眼。
船老大已經在放韁繩,蘇幕走快兩步,“敢問船上是否還有空位,我與拙荊出門太晚,誤了船。”那船老大睃我們,“我這船是載貨的,不裝人,二位要去哪裡?”
那船不大,吃水卻深,顯然上面裝了重物,蘇幕道:“我們要下漢口,敢問船老大能否行個方便?”
船老大揮手,“不順路,我們去揚州,你們另外尋其他的船。”說罷,他就撒開了手中的韁繩,船要飄離水面了。
‘咚、咚’,方才那一列軍士又回來了,軍靴踩得木質的岸橋轟轟作響,蘇幕拿出一錠銀子,“那我們也去揚州,請老大行個方便。”
船老大瞧了一眼我,“兄弟該不會是帶著大戶人家的女眷要私奔吧,瞧這姑娘的手腳白淨,就不似個做粗重活計的人兒,我龍八最講江湖道義,我也敬兄弟是條漢子,好了,這就帶著嫂子上來吧。”
蘇幕先提腳踏上去,又轉身來拉我,等那列兵士走過的時候,我們的船已經離了岸,龍八笑看著我,“嫂子是哪家的丫頭,這麼白淨的麵皮,總不會是許家逃出來的丫鬟吧?”
許家,鎮江許家,百年望族,我搖搖頭,沒有做聲。
蘇幕牽著我的手,“不瞞大哥,她是我們里正家的閨女,我與她從小就好,前些年我去參軍,他爹趁我不在,想把她嫁給知縣,那知縣七老八十,別說妻妾成群,連兒孫都滿堂了,你說我怎麼忍心讓她去那糟老頭子那裡受苦。她給我寫了信,我便藉故家中有事,從軍中回來想帶她走,也不算辜負了我們自小的情誼。”
一番話下來,蘇幕眼眶都有些發紅了,那船老大也甚是感慨,“兄弟是有情人,嫂子跟著你定然比那知縣要強得多。”
說罷,又來勸慰我,“嫂子,兄弟專程從軍中回來,待你不薄啊,就衝著這份情誼,你可不能委屈了我兄弟,等你們安定下來,可要好好過日子,不要再另作他想了。”
蘇幕笑,“她不是那樣的人。”
船老大也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不是瞧著嫂子貌美,就算她不招惹別人,也難保不被其他人惦記。”他幽幽一嘆,“許家,許家知道吧,許家的一個丫鬟爬了家主的床,原本說要升她的位分,後來不知怎麼的,又說那孩子不是許家家主的,許家豈能饒了她,那丫頭跟著野男人跑了。”
蘇幕道:“這丫頭先是爬床,接著借種,混淆血脈,一個普通丫頭能有這麼大的膽子?”
船老大搖頭,低聲道:“這是許家的秘聞,聽說因為這一樁,許家要把家裡年紀大的丫頭都發賣了,以免丫頭大了,心思就偏,主意都打到家主身上去了。”
後頭又走出來一個船員,與我們一道在甲板上打哈哈,他提著一包鹽水花生,道:“龍八,這都是舊訊息了,你還不知道吧,那丫頭找到了,許家家主灌了一碗黃湯給她,那丫頭當場就落了孩子,她還求許家家主看在他們春風一度的面上饒了她。呵,許家家主豈是好相與之輩,當下就將那丫頭綁在樹上,讓她親眼看見那姦夫被千刀萬剮,然後將他們二人一起沉屍了。”
‘嘖,嘖嘖’,龍八連連稱奇,然後笑道:“你怎知道,說的好似你親眼所見一般。”
那船員搖頭,“我家中有個妹子在許家幫廚,她是見到的,她說許家家主發威的模樣,渾似能吃人。”
龍八‘呸’一口,“放屁!天下誰不知許家家主是個美男子,還是個少年英才,還吃人,你說的是你自己吧?”
大家在船板上侃天侃地,江風吹來,我胸中湧起一陣酸意,我側過頭,龍八道:“嫂子莫不是暈船吧,快去,拿幾隻酸梅過來,壓一壓就好了。”
我臉色煞白,蘇幕問龍八:“敢問船老大,船內可有休息的地方,她想是被風吹到了。”
龍八將我們領到船艙中的一個小隔間裡,“二位委屈一下,我這不是客船,等二位去揚州,再尋個好些的船隻,當下只能請二位將就了。”
蘇幕掏出一把碎銀,“有勞大哥,我與......我與她感激不盡。”
龍八哈哈大笑,“兄弟這還害羞了,嫂子既能跟了你,就是你的人,不必害羞,去吧,嫂子要什麼,儘管跟兄弟開口。”
這隔間還有個小窗戶,我靠在小榻上,蘇幕摸我的臉,“是不是暈船了?”
我自小愛在水裡摸魚,平日裡也不怎麼暈船,我偏著頭,“就是風太大,有些頭疼,興許明日裡就好了。”
蘇幕拉我的手,“蓬蓬,你受苦了。”
我笑一笑,道:“這是甚麼話,我崔蓬蓬又不是嬌弱女子,受什麼苦,我好的很,我還要好好活著等我爹出來呢。”
是的,我要好好活著,我爹一日未定罪,我就要等他,等他出來,然後守在他身邊盡孝,做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女兒。
我從小窗中望出去,外頭是茫茫江水,蘇幕道:“蓬蓬,你以後得換個名字,這樣也方便些。”
我咧著嘴,擠出一個笑容,“不叫崔蓬蓬,難道要叫崔蓮蓬?”
蘇幕說:“明月,我叫你明月好嗎?”
我看蘇幕的眼睛,我知道他為何起這個名字,《蘇幕遮》,明月樓高休獨倚。他曾說這是他最愛的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蘇幕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又看見了其中的期待,明月,我何嘗能做他心中的明月,我如今不過是個落魄的拖累罷了。
我嘴唇動了動,蘇幕示意我安靜,外頭有響動,龍八在敲門,“兄弟,嫂子,這是薑湯,嫂子暈船,喝碗薑湯能祛寒。”
蘇幕開啟門,龍八果然端著兩碗薑湯,“兄弟,來,你一碗,嫂子一碗,你們喝了好睡覺,明日一早,就到揚州岸了。”
龍八笑眯眯的,他走近小隔間,“嫂子多喝幾碗,後頭還有,來,我給嫂子放桌上啊。”
我直起身子,“多謝龍八大哥。”
蘇幕也笑,“兄弟多謝大哥了”,龍八還沒轉身,就被蘇幕扭斷了脖子。
龍八脹紅著臉,五尺的壯漢在我身前軟軟倒下,我盯著蘇幕,“你做什麼?”
蘇幕將龍八的屍體踢到一邊,“沒事,你睡,等我解決外頭那幾個,也就清靜了。”
或許是一陣浪頭打過來,我有些天旋地轉,“蘇幕,這......?”
龍八隻是好心,或許他有些僭越了,但罪不至死啊,我咬著牙,“他沒有壞心的,你作何......”
蘇幕將薑湯倒在龍八的屍體上,“你自己好好喝,最好當孟婆湯喝了,味道也是一樣的。”
我端起另一碗湯水,“這是什麼?”
“迷魂藥”,蘇幕眸光中泛著殺意,“不知死活的東西!”
我全身都涼了,“他為何要害我們?”
‘哼’,蘇幕嗤道:“本想留著他們性命到揚州,他們自尋死路,也就不怪別人心狠了。”
“什麼意思,你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是壞人?”
我越來越弄不懂蘇幕的做法,明知這是黑船,為何還要上船?上船來面對一些老油痞子,若是他們人多,那我們不是吃虧了?我爹說,人多的時候,要服軟,如果我們裝聾作啞,安穩混到明天豈不是就安全了,何必非要將對方趕盡殺絕呢。
蘇幕徒手出去,回來時血不沾衣。
“你把他們都殺了?”
蘇幕道:“還留了一個,留著他開船,我挑了他一根腳筋,省得他跳船逃走。”
我捏著自己的手,“蘇幕,這......”
他從袖中摸出一把精巧的短刀給我,“明月,這世界並非你想象的那個樣子,你要學會用刀殺了所有想害你的人,只有別人先死,你才能活。”
他已經不再叫我蓬蓬,我呆滯片刻,並不能迅速適應自己的新名字。
我抬眼看他,他將刀塞入我手心,上頭還留著他面板的溫度。
我握著刀,“所有人?”
他頷首,“所有人。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