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柳絮紛飛,春和日麗。
“縣主,您就放心吧,池林公子肯定會高中的。”菜香看著塗白蘋焦急的神情,寬慰道。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那縣主憂心何事?”
塗白蘋張了張嘴,話嚥了下去,塗白蘋擔心的是睿親王齊政,因為他今日要以一己之力改變一代文風。
塗白蘋想起前夜兩人秉燭夜談時,自己曾問他,“成了便是千秋偉業,同樣,也會萬夫所指,殿下可做好準備?”
他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塗白蘋小聲地念著。
似乎突然做出決定了一般,“菜香,喊崔八備馬!”
“是。”
三月八日,天下舉子,除了京都考生,一個個跋山涉水,趕到京城開封,參加禮部的科舉考試,夢想著一舉成名天下知。
連續兩天考試後,一個個精疲力盡,後又得知將當眾改卷,疲憊一掃而空,只剩下刺激與緊張。
有信心的認為這是讓自己揚名的好機會,考得不好的覺得這是赤裸裸的羞辱,但還是在三月十五日這天在禮部設立的公開批卷地外搶了一個位置。
塗白蘋來時,淮水河岸擠滿了人,只因今年公開批閱試卷的地點設立在淮水樓上。
“小姐,這人也太多了,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到池林。”崔八道。
池林一大早就和塗白蘋說要和同門一起來這看卷,塗白蘋讓崔四陪著池林出了門,現下想找到他們,還真是不容易。
菜香一雙眼睛到處轉溜,眼尖得很,一下子看到旁邊廣順樓二樓上某個開著的窗框裡的人。
“縣主,您看,池林公子在那!”
順著菜香的手指看過去,塗白蘋看到池林倚窗而立,旁側站了幾個差不多年歲的公子哥。
塗白蘋還在猶豫去不去找池林,因為小孩到了一定年紀,不愛家長管著。不過幾個念頭的功夫,池林就來到塗白蘋面前了。
“縣主,您怎麼來了?”池林欣喜道。
“和你一樣,來看卷。”
池林在內心笑開了花,自己出門的時候特意與她說了一聲,她似乎毫無反應,自己還以為她不重視自己,現在她又擠在人群裡來看卷,之前的那些委屈和小怨氣全部消散,只剩下開心。
“傻樂什麼?”塗白蘋的視線裡,池林似乎格外開心。
“你來,我很開心。”心裡想說這句話,出口變成——“縣主,我們幾個同門在廣順樓上包了個大包間,位置寬敞,可要上去一同等待?”
“帶路吧。”
池林在前頭領路,塗白蘋跟在後面,菜香扶著塗白蘋,崔八斷後。
廣順樓上,幾位公子哥還在因為池林興興頭頭奔下去而議論,遠遠的就看到池林去到一個身姿飄逸的女子身邊,一個個都豔羨不已,偷偷猜測女子身份。
“你們說那女子是白兄什麼人?”
“這還用說,肯定是心上人——”
屋內傳出一陣歡笑聲,屋外的塗白蘋和池林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尤其是池林,心臟突突突,低著頭不敢看塗白蘋,生怕自己的心思洩露出來。
塗白蘋只是有種被誤會後的尷尬,然後瞥見池林紅著的耳根,心裡有些歉意。
“池林,不用擔心,等會我給你朋友解釋解釋。”
池林頓了一下,沒說話,推開了門。
屋內幾人見到池林,立馬圍了過來,後又看見池林身後站著的塗白蘋,一個勁地對池林擠眉弄眼。
故意似的,池林不做聲,隨即聽見耳後傳來塗白蘋輕柔的聲音。
“大家好,我是白池林的姐姐白蘋,坐在家裡分外憂心,想第一時間知道池林成績就來這等了,打攪各位了,今日花銷由我來負責便好。”
“蘋姐姐好。”池林的幾位朋友親切地喊著,知道塗白蘋是池林姐姐後,一個比一個熱情,端茶的端茶,搬椅子的搬椅子,拿靠背的拿靠背,看得池林一愣一愣的。
淮水樓內,主考官睿親王齊政端坐於上位,下邊忙碌著的是副考官禮部尚書龔順、國子監祭酒賈島、御史大夫徐中正等人。
龔順拿著一份答卷遞給了齊政,欣喜地說:“睿王殿下請看,此乃佳作也。”
齊政拿過來,低頭一看,甩在一旁,“詰屈聱牙,怪異生硬,下下等。”
立馬有內侍拿出去,張貼到“下下等”之列。
龔順嚇得心裡直突突,睿王殿下不喜這種?
徐中正看了這一出,又拿著一份考卷過來了,“睿王殿下看看這份,可否列為上等?”
雖然考生名字已經被縫上,但是徐中正一眼就看出自己手裡這份考卷是誰所做,正是京都最近處於風頭火勢的文少懷,寫得一手好時文,是考生裡比較有希望成為狀元的人。
這個文少懷科考前就去徐中正家行過卷,徐中正也聽說過文少懷的名字,覺得提前結交一下未來的狀元郎沒壞處,這就想做個順水人情,於是把其考卷拿到了齊政的案前。
齊政瞄了一眼,臉色一沉,這徐中正拿上來的文章正是自己這次要大批特批,大刷特刷的文章。
說刷就刷,齊政拿起筆,沾了硃砂,在考卷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叉,然後瞪了一眼徐中正:“下下等!拿下去張榜示眾!”
徐中正這下慌了神,這可是京都近來最有才氣的舉子寫得文章,都被睿王殿下列為下下等,那睿王殿下究竟喜歡什麼樣的文章呢?
一旁的龔順也有這樣的疑惑,但敢想不敢問。
“睿王殿下,可否告訴微臣這份試卷列為下下等的原因?”徐中正大著膽子問道。
“風格怪險,用詞造句,喜歡艱澀,喜歡鋪陳,華而不實。”一道男聲響起。
徐中正反頭,看到賈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齊政聞言,重重地看了一眼賈島,然後笑著道:“不愧是國子監祭酒,還是賈大人懂文知文。”
齊政這話一出,徐中正和龔順才恍然大悟,睿親王欣賞什麼風格的文章,心裡有了譜,做事有了章法。
賈島隨即上前,拿出一考卷,“睿王殿下請看這篇名為[廁鼠倉鼠之別]的議文,立意高遠,文筆老辣,邏輯清晰,語句流暢。”
齊政反覆讀了幾遍,覺得這簡直就是傳世之作,一點都不像當堂考試的時候寫出來的,天縱奇才!
“過吾眼者百卷,獨得此作為喜,賈祭酒慧眼識珠吶,列為上上等。”
齊政話音一落,徐中正和龔順兩人便圍了過來,想窺見真知,兩人讀完之後,紛紛為該考生高看了一眼,尤其是龔順,若不是名字被騎縫線縫起來了,還想偷看一眼呢。
淮水樓內試卷一張張改著,外頭一張張貼著,當下下等那一欄裡被一張張考卷填滿時,圍觀的人哀聲連連,同樣,罵聲不斷,大家不解哪種文章才是好文章,為何夫子教的、府學學的都不行。
這時,內侍又從淮水樓裡出來,在眾人的注目中將一張考卷貼在上上等欄下。眾人圍了過去,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文稿能列為上上等。
“舍廁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妙啊!目光如炬!洞若觀火!”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這文辭也太平淡了,沒有任何典故,並不是駢文之貌啊。”
“平平無奇,毫無亮點!”
眾人分為兩派,一派見文眼前一亮,一派嗤之以鼻。
突得,人群裡一個青年搖著紙扇被人推著走到了欄前,睜大眼睛,把所有的榜文都看了個遍,最後在下下等那欄找到了自己的試卷,臉色極其難看。
“文兄,我看著這上上等這一張試卷的行文不太像你往日的風格啊?”一人道。
文少懷臉色一黑,“這不是我的考卷。”
大家心裡一驚,紛紛不吱聲。
“那這是誰的文稿?寫得狗屁不是,什麼廁鼠倉鼠。”一人替文少懷打抱不平道。
“我看比那些花花腸子文章好!”一人不滿道。
於是乎,兩撥人熱烈地爭論起來。
廣順樓塗白蘋包間內也同樣爭論不休,只不過爭論的主題是睿親王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文風,直到上上等欄下張貼出了文稿。
“看來睿親王主張作文,要言之有物,語言平實,通俗易懂,不喜生僻的標新立異的狂詞怪論,更厭惡華麗浮誇的文風。”塗白蘋不緊不慢道。
眾人如夢初醒似的,“對對對,正是如此,那上上等欄裡是哪位兄臺呢?”
塗白蘋與池林兩人隔著人頭相視而笑。
試卷改得差不多了,外面的榜也貼得差不多了,一些默默無名的小輩,不但上了榜,還名列前茅。像文少懷這種已經聲名遠播的種子選手卻落了榜。爭議聲也愈發不可忽視。
淮水樓內,大家都知道今天捅婁子了,這可不是三個銅板五個棗的事兒,尤其是睿親王齊政一下成為眾矢之的。
“小姐,有考生寫了一篇祭文貼在了上上等欄內。”崔四前來彙報道。
塗白蘋身邊的人倒吸一口涼氣,底下都是在地方上過五關斬六將的“舉子”,功名在身,傲氣十足,對於睿親王突然變更的文風取向很是不滿。
塗白蘋屋內的人都想看睿親王怎麼處理,為他捏了一把汗。只有塗白蘋敲打著茶杯,似乎在等待什麼。
只見齊政在無數學子的注視下款款下樓,走到欄下,認真地將那篇祭文看了看,龔順與徐中正以為睿親王會勃然大怒,正屏氣凝神等待著暴風雨,哪知齊政不怒反笑,帶有幾分誇讚道:“通篇情意刺骨,無限憤怒,罵文之絕調。”
然後轉身對諸舉子問:“此文何人所作?賞金百兩!”
一時間鴉雀無聲,誰也不知睿親王這是真心誠意要賞還是想趁機揪出始作俑者。
“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則斷無不成之事,睿王殿下萬福金安,此作乃草民所作。”人群中突然冒出一男子,風姿出塵,畢恭畢敬對齊政行了個禮。
“你是何人?”
“在下塗靈均。”男子聲音輕柔又堅定。
人群譁然,細語碎聲響起,只因大家都想起這男子的事蹟來,十歲破淮水樓絕對的京都神童。
“不愧是十歲獲京都神童名號的靈均公子,文筆犀利,哭文風不振,罵士子造作,刺痛刺傷,好祭文!”
“靈均所作,是祭文也是記文,殿下透過科考改變一代文風,破天齊綺麗靡廢之態,國之幸事!”
“來人!賞百金!”
“謝殿下賞!”
塗靈均在眾目睽睽之下接過內侍用托盤盛來的百兩黃金,惹人眼紅,也讓所有士人舉子知道了睿親王糾正文風,效法商鞅“城門立木取信”的決心。
在塗靈均出現的一剎那,賈島就知道今日這一場大張旗鼓的變革,睿親王的背後還有一個人,果不其然,目光上下掃過,發現不遠處廣順樓視窗自己熟悉的面孔,平平靜靜的模樣,卻莫名的有一種威嚴。
塗白蘋也看到了賈島,兩人目光交匯,賈島覺得那女子一看到自己,眼裡似乎有星點涼意迸裂開來,心,猛得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