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把重新熬好的藥端到桌上，沒有目視邊上的大少爺，而是看向了桌子的一側，數支毛筆整整齊齊的擺放在一起，從長到短，然後是硯臺、墨、以及用過的宣紙，她雖然不知道宣紙上寫了什麼，但她喜歡這些清秀中不失骨節的字型，就像她爹生前練的書法那樣。

“不是讓你別來了嗎？”

暮雪把視線轉向說話的若安，他比她高很多，她只能抬頭仰視他：“春梅姐姐關照過，得看著大少爺把藥喝完。”

若安看了看還熱騰騰冒著熱氣的藥，並沒有動，而是轉口對她說：“那件衣服洗不乾淨就讓他們再給你做一件，問起來就說是我關照的。”

“衣服髒了可以洗，洗不乾淨可以跟人家借了穿，但是那些灑在衣服上的墨，就白白被大少爺浪費了。”暮雪目不斜視的望著他說道。

“寫在紙上不還是一樣浪費了？”

“你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連一瓶墨都買不起嗎？”

若安隨手將一瓶墨推到暮雪面前，說：“你要你就拿去。”

“為什麼？”

“就當我弄髒你衣服的賠禮。”他想了一下說道。

暮雪毫不領情的回絕了，她才不要一個無情的施捨。

“我要了也沒用，大少爺還是收回去吧。”

“我不想欠你，這樣好了，你要什麼就說，只要我有。”

他說的輕描淡寫，似乎還帶著一絲輕蔑，因為一瓶墨對於一個丫鬟來說根本毫無用處，她又不會寫字，也沒有毛筆來畫畫。所以他等待她的答案，一份小點心、一個頭飾、一件新衣服、或者幾個銅錢？若安耐心的等著，府裡的丫鬟無非就是要這些東西，這個丫頭也不會例外。

片刻，暮雪將堅如磐石的眼神投向若安，出人意料的說：

“我只想請大少爺教我寫兩個字。”

“哪兩個字？”若安表面上冷漠如常，心中卻被這女孩的要求為之一振。她不要首飾不要金錢，只要他教她寫兩個字？

“我想學我的名字——暮雪。”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她只聽娘說過爹是以李白的這句詩給她取得名字，卻不知道怎麼寫，怎麼譯。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若安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站在一邊的暮雪頓時靈魂抽離般望著他轉身拿紙筆的側影出神，她原本波瀾不驚的心卻隨著他的聲音而激盪不已！他居然知道這句詩，她還沒告訴他他就知道是這句詩，這是巧合，還是命中註定？

然而若安並沒有察覺到暮雪眼中的變化，只動作熟練的攤開宣紙，然後從筆架上取出一支中型毛筆，沾了沾硯臺裡的墨，一筆一劃寫起來。

暮雪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靜靜寫字的樣子，突然想起娘說的，不管白天上工多苦多累，只要和爹在一起，看他寫字讀書，再多的辛苦也能熬過去。

年幼的她當然無法體會孃的言下之意，也不知那種忘卻痛苦的希冀到底是什麼來由。不過她現在感覺到了，就如在胸膛中跳動的火焰，如此奇妙，令人神往。

若安將寫好的字放在暮雪面前，然後把手中的毛筆遞給她，重新拿過一張宣紙攤在桌上，她拿著筆，從原先的泰然自若到此刻的不知所措。

而他似乎能看穿暮雪的心思，便走到她身後，伸手握住她拿筆的那隻手，告訴她該如何握筆，如何在紙上控制力度。她先是一怔，接著微微顫抖的手在他的幫助下漸漸平穩下來，最後十分聽話的隨著若安的手勢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問她這是誰給她取的名字，她語氣不再孤傲的說是她爹取的，他似乎一下就猜中了她爹是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空有滿腹經綸卻無處宣洩，她再次驚訝於他的料事如神，他放開她的手讓她一個人再寫一遍，在她練習的時候他才對聰明過人一學就會的暮雪說道：“這首《將進酒》是李白懷才不遇流落他鄉以後寫下的，當時他已遠離朝政多年，然而憂國憂民的心情一直未變，可是滿腔熱血又無用武之地，因此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間，放浪於形骸之外。你爹既然借用李白的詩給你取名字，我就已經猜到其中的隱喻，他是在嘆息時光流逝，功業無成的無奈吧。”

那晚，暮雪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她時不時拿出若安寫給她的字，反覆細看，還用手指在上面來回描繪。

她以為他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以為他是個遊手好閒，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但此刻她知道自己錯了。他縱然有多冷漠傲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可她卻被他最後說的話感動了，他不是冷傲的，因為他手把手教她寫字的時候是那麼仔細，他也絕非不學無術，因為他輕而易舉就能背出蘊含她名字的詩句，還有埋藏在她爹心裡的無可奈何，他僅從一句詩裡就分析的清清楚楚。

那晚難以入睡的還不止暮雪一個，遠隔五個院落之外的若安的房內，微弱的燈光也久久未息。他不知道暮雪今後還會不會再過來，雖然她走的時候他跟她說過，以後要是想學字或唸詩都可以來找他，她當時只回了聲今天后院缺人，她是被臨時借去幫忙的，平時在琴香閣的話就不會過來了。

白天說出口的時候還沒覺得怎樣，可現在想來自己當時怎會讓一個新來的丫鬟隨時都來找自己呢？他應該是最討厭見到陌生人的，但和暮雪在一起的時候又是那麼與眾不同，因為她與生俱來的恬淡氣息和過人智慧深深感染了他，她彷彿是一個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只是現在的若安還不知道，他和暮雪是如此相像，同樣孤獨，同樣高傲，兩顆同樣冰封的心，卻在瞬息之間為彼此盪漾。